西城的冬,干燥而冷冽。狂风卷着暴雪,在荒原上年复一年地肆虐。
小林的父母,消失在多年前的一个除夕夜。留下尚在襁褓中的小林与奶奶相依为命。
在庙川这个穷山沟里,小林长到了八岁。
到了大雪纷飞的季节,唯一能取暖的是那方土炕。因为白杨树林里的枯叶,是免费的。
“奶奶,我回来了!”
清脆的声音划破了上下一白的死寂,男孩身穿藏青色袄子,脸蛋微红,推开咯吱作响的木门闯进院子来。
手里提着两个大篮子,里面堆满的枯叶,往他身后看去,铺了层浅浅的叶子小路。
里屋的门应声打开,一位老人走了出来。她身子看着还算硬朗,可那双旧时代留下的小脚,却让她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总像是弱不禁风。
“小宝,怎么又装那么多?”奶奶迎过去,弯腰帮他拍掉膝盖上的雪,一边唠叨:“太重了压得你不长个儿。男子汉,长不高怎么行?”
“没事儿奶奶,我能拎得动。”小林笑起来,少了一个虎牙,他熟练地挽上奶奶的胳膊往里屋走,“雪越来越厚了,我怕明天铲不到,就多弄一点。”
小林是个胆儿大的机灵鬼,但是他真怕冷,一到冬天,那风就好像钻到骨头缝里去了,趴在炕上整夜都暖不起来。
把奶奶扶到炕头坐了,他也趴上炕沿,腿上的雪脏,他只把两只冻到麻木的手伸进被子里。
红色绸面的被子上绣着两只金色凤凰,可是凤凰的身体被缝补的破布挡住了,只能看到它高昂的头。
暖了一会儿,手上变得又痒又痛,小林被这熟悉又难耐的感觉惹得咯咯笑起来。
“奶奶,为什么我的手冷就不会痛,热了反而很痛。”
“奶奶哪里知道这些呦。”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摸摸小林通红的脸:“饿了没有,奶奶去做饭。”
“饿!”小林眼睛亮了一瞬又暗下去,嘴巴嘟囔着:“奶奶,我不想吃萝卜了,今天能不能吃白菜和粉条?”
其实他也不爱吃白菜,但是家里的食材只有这两样。萝卜埋在地窖里,白菜压在院子角落的雪下面,能渡过一个冬天。
粉条也不知道哪年遗留下来的,库房里满满三大袋,又干又硬能把人戳出血,但是不会坏,他们已经吃了好几年。
奶奶应承下孙子难得的请求,小林高兴极了,跑去院里挖白菜,刚恢复了温度的手又塞到了雪里,刺骨的寒冷过后又成了麻木。
小林浑然不觉似的抱着冰疙瘩似的回来,放进了地上的水盆里,先解一下冻,奶奶才有力气切。
他想帮奶奶切,可是自从之前有一次他差点剁掉了自己一根手指头,奶奶就再也不让他做饭了。
她说以后要写字的,缺了指头就不能拿铅笔了。
小林在地上蹲着,想起了上学的事,村里的孩子都去学校了,只有他还没有去,他的手指长好了,只留下一条长长的疤痕,但他还没拿过铅笔,更不会写字。
“奶奶,春天我就能去上学了吗?”小林抬起头问,黝黑的眼珠泛着亮光。
“奶奶明天去书记那里问问才知道。”
奶奶背靠着墙望着孙子,说话时眼角的细纹叠在一起,尽显慈爱,但是那双浑浊的眼里,却是小林看不到的忧愁。
上学,是要钱的。
“那我扶你去,地上可滑了,我今天摔了好几次呢。”
小林说着把白菜从水里捞起来放在案板上,那是一个很高的柜子,前面放着一个小木凳。
奶奶脊背佝偻,小林还是个小矮个,他们谁也够不着爸爸当年专门为妈妈量身定制的橱柜。
奶奶围上围裙走过来,踩上板凳,立刻变得高大,但也危险,小林仰头看着总怕奶奶掉下来,故而不敢走远,只在她身后站着。
奶奶摔在他身上,就不疼。
到了炒菜的时候,奶奶打开那口陈年旧缸,那是以前家里养猪时,用来储存肉用的,把肉用大量的盐翻炒很久再密封起来,就不会发霉了。
可是现在,他们没有肉,盐也不多。
奶奶循规蹈矩,白菜和粉条总该加点肉,硬是拿锅铲把缸壁刮了一圈又一圈,得到了点点猪油。
菜在锅里翻炒的时候,小林在在灶台前烧火,味道很香,他馋猫似的盯着锅里,咽了一口又一口的唾沫。
可等他吃到嘴里的那一刻,幻想破灭了,一股陈油的腐味儿直冲天灵盖,他立刻就想张嘴吐出来,可是看了一眼一直往他碗里夹菜的奶奶,又咬着牙咽下去了。
奶奶说过,不能挑食,没带血的都能吃,不然会长不高。
小林吃了难捱的一顿饭,当晚就得到了教训,凌晨时分跑到院里,吐了个昏天黑地。
悄悄回到炕上躺下,他摸着又一次变得空荡荡的肚子,只觉得又浪费一顿粮食。
第二天小林起得格外早,他惦记着今天要去书记家。
祖孙俩走在大雪覆盖的小路上,奶奶拄着拐杖,小林在她身边蹦蹦跳跳踩雪坑玩,小脸冻得红扑扑的。
奶奶给他换了身袄子,蓝底白碎花的料子,是她剪下了妈妈的旧衣物做得,棉花是从旧被子掏出来的。
小林很喜欢,只有在出门的时候穿。
可这样的喜悦在书记家那温暖如春的客厅,见到那个穿着精致肤色白皙像是电视里走出来的小孩儿时,就慢慢消失了。
小林在对方好奇审视的目光中,躲在了奶奶身后。
低头一看,雪融化在他的旧布棉鞋上,看起来很脏。
他又伸出脑袋偷瞄对方的鞋,白绿相间的运动鞋,他知道,隔壁家小子穿过,据说要30块钱一双。
小林整个人都藏在奶奶身后,几乎要看不见他这个人。
大人正在愁眉苦脸交谈中:户口,学费,书本费,校服....
这些陌生的字眼他统统都听不懂。只在奶奶身后沉默,时不时看看同样沉默的那个小男孩儿。
最后小林跟奶奶回家的时候,那个小男孩没有跟着人群出来送他们,只是走在路上小林回头看的时候,那小孩儿静静站在书记家二楼那个宽敞的平台上望着他们。
小林不顾他了,他只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去上学。
“奶奶,我能....”
小林的问题在抬头的刹那戛然而止,奶奶要被皱纹完全掩盖的眼睛,正悄无声息地留下泪水。
“奶奶你哭了!”小林惊慌失措,急忙踮起脚去给她擦眼泪。
“没事小宝,奶奶没事,他们说到了秋天你就能上学,奶奶高兴。”奶奶捉下他冰凉的手牵着,沿着来时踏出的脚印一步步往家走。
小林也高兴,他往奶奶身边靠了靠,低着头傻笑,嘴上叽叽喳喳:“奶奶,那我是不是也得有个大名了,我应该叫什么呢?”
从他记事起,外人叫他小林,奶奶叫他小宝,他没有别人那样好听的三个字的名字。
“有,有,奶奶有些嘶哑的嗓音说道:“明天带你去找人算一个,奶奶不识字,取不了好的。”
“好吧。”
小林又多了一件期待的事,虽然他觉得小宝这个名字也很好,可没有一个大人的名字叫小宝,总有一天他要长大的,所以他也不能一直叫小宝。
于是,在那个瞎了一只眼的半仙家里,小林终于有了正式的名字;林蔚
虽然不是三个字,但他还是喜欢得不得了
祖孙俩都听不懂半仙神神叨叨的解释,只是接过了那张毛笔写下的纸,留下一个硬币走了。
那天,小林蹲在院里,拿手在雪面上一笔一划写了无数遍的林蔚,终于记下了自己的名字,这样就算有一天纸丢了,他的名字也不会丢。
日子一天天过去,雪化了,空气里弥漫着化肥的臭味,麦苗从地面探出头,再到长成金黄色被收割成捆拉倒晒场,庙川夏日的炎热里,林蔚知道秋天就快到了,他终于也能背着新书包,穿着蓝白色的校服去上学了。
只是他也知道,这些需要钱买,他跟奶奶没有钱。
有天晚上,奶奶打开她那个沉重的棕色木箱,在最底下拿出来一个布袋,他好奇的的凑过去看,是一堆破破烂烂,散发霉味儿的纸币,一毛,五毛,连一块钱都只有两三张而已。
他们的钱,连双运动鞋都买不到。
正是农忙时节,奶奶白天去帮别人家割麦子,晚上回家时那双护膝里盛满了黄色泥土,小林得帮她拍打很久才能看出护膝本来的面目,黑色的破布缝制成的厚垫子。
听着奶奶躺在床上累出的呼噜声,小林心里难受,他不能只靠奶奶挣钱,自己也有劲儿,也可以去赚钱。
他知道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推着三轮车来每家每户收啤酒瓶,塑料品纸壳子什么的,他曾经在沟里捡到两个啤酒瓶,那个人给了他两毛钱。
小林在泥鳅似的在炕上翻来覆去,心里已然有了主意。
翌日一早,奶奶在桌上放下两个馒头就抱着护膝出门了,小林在听到她走远后一股脑翻身起来,抓过一个馒头塞在自己的军绿色小布包里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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