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素未谋面的叔叔留下的,据说叔叔以前在当兵,后来再也没回来。
奶奶有时候念叨说,他可能死了,两个儿子都死在外面了。
但这不要紧,小林还是很喜欢这个包。它能让别人在炫耀卡通人物书包的时候,给小林心里一点慰藉。
村里都是熟悉的人,他们不会把那些可以换来钱财的废品送给小林,尽管可能他们并不需要那几块钱。
所以小林只能花一个小时走到镇上去,那里人多热闹,都是小楼房,还有卖各种东西的商店,小林转一圈下来能得到不少瓶子。
但是最多的还是那个大门破了洞的汽车站,人来人往,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饮料瓶。小林不说话守在他们旁边,确定人走远了再捡起来扔到自己的化肥袋子里。
虽然有的人会故意戏弄他,把空瓶子扔到很远的地方去,就像给路边脏脏的小狗,扔了口火腿肠,善意中带着戏谑。
小林不在乎,真的会像小狗一样奔出去,只是小狗会吐舌头摇尾巴,他不会。
他口干舌燥,不敢浪费多余的水分。
虽然有的瓶子里剩下些液体,但小林总是假装看不见,不去惦记那点本就不属于自己的水。
别人会笑话他的。
于是他一直忍着,直到中午日头最毒辣的时候,他头晕眼花靠在墙边,馒头干在嘴里咽不下去,噎得他要喘不上气时,才慌不择路拿起刚路过那人扔下的半瓶矿泉水往嘴里倒。
就在他仰头喝水的时候,一个人影停在了他眼前。
上次见过的那个小男儿,正皱眉看着小林,不解又嫌弃。
小男孩儿穿着清爽的短袖短裤,还带了一个白色棒球帽,背着一个黑色的皮质双肩包。
脚上的运动鞋也换了一双,纯白色的,侧边有个√。
小林终于咽下了那口馒头,不知所措又无所适从迎上他的目光,太阳晒得他要眯着眼才能看清眼前这个同龄人。
“你还要吗?”小林指向他背包侧面的瓶子,话说的很轻。
小男孩不置可否,只是眼里闪过一丝震惊,沉默了一会儿才把瓶子里拿出来递到他手里,一言不发走了。
小林捏着几乎还是水满的瓶子,呆呆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自己刚才要是没吃那口馒头就好了。
忽然,那背影又转身回来,拉开书包拉链扔给他一个红色的东西,然后迅速跑走,消失在小林视野里。
是果冻,他在商店的货架上看到过。小林咬着嘴唇笑了,把果冻小心翼翼放到了自己的小包里。
一天的收货颇丰,他赚到了两块五毛钱,他小心地放进布包的夹层里,拖着脚步往家走。
其实他很高兴,为那包果冻,那几张钱,他想蹦蹦跳跳。
但是腿脚发软,他蹦不动,只是嘴巴里哼着不成曲调的歌。
渐渐地,夕阳西下,暮色降临,小林的歌声也听不见了,走过一遍的路像是突然变长了,他走不到尽头那个小村子。
就在他筋疲力尽时,身后开来一辆车,车灯照亮他前方一大截路面,小林心里慌乱,奶奶说城里有偷小孩儿的人。
他加快了脚步,但那辆车还是在他身边停下了。
小林躲到了旁边排水渠站着,警惕看着这个庞然大物。
“你是谁家的孩子?住哪里啊,这么晚还在路上贪玩?”
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年轻男人的脸,笑盈盈的不像是坏人。
小林便大着胆子开口,“我爸爸姓林。”他知道,有爸爸的孩子没人敢偷。
“林大哥家的啊。你奶奶姓董,是个小脚老太太是不是?”男人了然,笑着说:“上来,我带你过去,离庙川还6里地呢。”
林家是外来户,庙川仅此一家。
小林抿着嘴巴犹豫一会儿,他都说对了,奶奶是姓董,村里小脚的老太太都死了,现在就她一个,所以这个人说得是对的。
确认后,小林走上前去,他实在是要走不动了。
站在车门前,他无从下手,拉也拉不开,正当他再想用力时,门从里面开了,他又与小男孩儿四目相对。
原来这是他爸爸...小林一边爬上车,心里嘀咕着。
皮质座椅新的发亮,小林累瘫在上面,他的化肥袋没地儿放,只能在怀里抱着,但是体积太大了,蹭脏了隔壁座位男孩的白衣服。
小林抱歉一笑,往旁边挪了挪。小男孩儿瞥他一眼,并不理会,只是手扣着大腿上那点污痕。
“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啊?”驾驶位的男人问道。
“林蔚。”小林声音有了底气,无比庆幸他的名字取得早一点。
“几岁啦?”
“八岁。”
“那跟程澈同岁啊,正好他以后在这儿上学,你俩一起玩。”
原来他叫程澈,小林偷偷瞄他一眼,只看到他压低的帽檐,也不知道这个名字难不难写?
“好。”小林答应下来。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跟他玩。
“他脾气怪,你多带带他,别整天跟个闷葫芦似的!”
“好。”小林又应承得爽快,也不在乎别人需不要他带。
他句句回应程澈爸爸的话,还得抽空摸摸自己包,看果冻和钱是否还在里面。
回到家,小林很怕奶奶会责怪他这么晚不回家,可是他进门时,家里一片黑暗,奶奶压根还没有回来。
邻居家的饭香飘了过来,小林在院里站着,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奶奶太辛苦了。
他不顾奶奶的告诫,还是去菜院子里摘个菜瓜回来炒了,抱着果冻坐在门槛上等奶奶回家。
可是跑了一整天过于疲惫的他,还是在夹杂着烟火气的晚风中睡着了。
奶奶一进门,就看到孙子头栽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他那包不知道哪里来的零嘴睡得小脸皱巴。
老人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还是不可抑制地发颤。
她久违的怨恨起自己那不孝的儿子,两个人是走,三个人就不能走了吗?她现在想上吊都舍不下这块一手拉扯大的心头肉。
“小宝儿,醒醒,跟奶奶回屋睡。”她年纪大了,没有了抱孩子的力气,只能轻轻把他从睡梦中摇醒。
小林缓缓睁开眼,抬手揉揉才清晰看到奶奶那沟壑密布的脸。
“奶奶,我做饭了,您别骂我。”小林坐起来,先给没进门的奶奶打了个预防针,奶奶要是跟他生气,他就没有说话的人了。
“奶奶不骂你。走,奶奶看小宝做了什么好吃的。”
奶奶牵起他脏兮兮的手,进到屋里,祖孙俩坐在饭桌前,那盘水淋淋的炒菜瓜旁放了两个白馒头。
小林不急着吃,兴冲冲地给奶奶分享他的果冻。他一直没舍得拆,他没吃过,那奶奶肯定也没吃过,他想让奶奶吃第一口。
“奶奶,你尝尝这个,听说很甜的!”
“奶奶不吃,小宝吃。”奶奶帮他拧开了那个小瓶盖,就还给了他。
硬邦邦的馒头让她仅剩无几的牙作痛,但饥饿压过疼痛,她还是一口一口咬得很急。抽空问道:“谁给你的,谢谢人家没有?”
“是程澈给我的!我还见到他爸爸了,他家的汽车好新啊奶奶。”
小林说起高兴的事来滔滔不绝,一口一口吸着果冻,冰冰凉凉的香甜,比红糖块好吃一百倍!
“程....他爸爸长个什么样子?”奶奶眉头皱在一起,她想不到村里有姓程的人家。
“嗯.....”小林仰着脑袋思考片刻,才开始描述起来:“长得很白,头发短短的,两个眉毛很黑,不笑的时候挺凶的,笑起来就不凶了,穿得也像书记,非常干净!”
奶奶还是眉头紧锁地摇头,她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这样体面的人,小宝的描述倒是很像她那个不孝子,奶奶内心最深处燃起她不想直面的期望。
“要是再见到了,就请他到家里来。”
“好!”
他记得程叔叔让他多带程澈玩,那肯定还是能再见到的,不知道为什么,小林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有着天生的亲近感。
在他的想象中,爸爸应该也是这个样子。年轻高大,笑起来漏出白白的牙齿。
可惜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期待的再见并没有发生。
每天他去捡瓶子时会路过书记家,只看见在花园面前刷牙的程澈,拿着一个漂亮崭新的蓝色杯子,头发很乱,像鸡窝一样。
有时候他们对视,小林都会咧嘴一笑,向他打招呼,但从未得到过程澈的回应,那双没睡醒的眼睛瞥他一下,就转开了。
小林用捡来的一块镜子碎片观察自己的牙齿,掉了好几颗,还坚守在岗位上的,有点黄,后面那几个大的还有着黑色窟窿。
或许,这是因为他还从来没有刷过牙...
小林去商店拿瓶子时指着柜台上整套的儿童牙膏,犹豫着问道:“这个多少钱?”
“这个便宜,8块,还送一个牙刷呢。”老板娘摇着蒲扇坐在货柜后面,用她一贯的大嗓门说道。
小林抿了抿唇,摸向自己的小布包,他现在正好有八块,可是....算了,反正他在换新牙,新长出来的就不会脏了。
小林头也不回的跑了。
他对校服和新书包的渴望,胜过健康的牙齿。
这天,天气格外热,太阳一露头就开始对大地毫不留情的炙烤,小林照例背着小包走在去往小镇的路上,路过书记家,他刚要转头往那深红色气派的大门里张望,没想到跟突然出门的程澈碰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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