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雪自幼就喜欢读书,在雍州家中,冯朗经常亲自教授她学习。
她年纪很小就已经有自己的见解,冯朗宠爱她,父女二人经常讨论学问。
现下到了冯昭仪的嘉福殿,冯雪自觉她和姐姐的存在给姑姑带来了很多麻烦,她不敢贸然劳烦姑姑为她寻一位老师。
她无意中跟嘉福殿的宫女姐姐聊天,发现宫中竟开设了宫学。
宫学主要是为皇子授课开设的学堂,但也有极少数的贵族也都能将自己家的嫡三子送到宫学读书。
冯雪嗜书如命,打听好了宫学位置,就找个由头离开嘉福殿,然后摸清路线,找到宫学。
近日来,冯雪常常向姑姑和姐姐说谎,借口自己身体不适,私自离开嘉福殿,跑在宫学的门口的死角偷听夫子讲课,那位夫子年纪大约二十来岁,是一位斯文俊秀的美男子。
夫子不仅仅风度斐然,而且学问精深,讲起课来鞭辟入里。
冯雪很珍惜听课的机会,每每听课听到入迷,经常蹲到双腿发麻,头晕眼花。
……
秋风送爽早晚凉,又是一日,冯雪蹲在宫学门口听课。
吸收知识的时间,总是快乐又短暂,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宫学下学的时间。
冯雪裹了裹身上不厚的宫女服,真冷啊,明明中午的时候,还热的要命呢。
等宫学的人走光了,冯雪才敢从藏身处慢慢爬出来,她脚麻了,腿也顿顿的痛,她伸伸胳膊捶捶腿,缓了一会儿,才恢复平时身轻如燕的状态。
冯雪准备像往常一样悄悄回嘉福殿,没想到一转头,就差点撞上了一个少年。
冯雪吓了一跳,连着退了好几步,差点栽倒在地上。
那个少年似是有些功夫在身上,轻轻一拽,就将冯雪拉了回来。
冯雪站稳了身子,马上就行了一礼,直视对方道,“多谢,多谢,要不是你,我今天就得受伤了。”
那个少年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冯雪的谢意,转而询问,“你不是宫女么?为何总是藏在宫学门口听课?”
少年扫视了眼冯雪青色的宫女服,这分明就是宫中最普通不过的宫女服饰。
可问题是,普通的宫女每天都要做自己的活儿,哪有时间蹲守在宫学门口听课?
冯雪眨了眨眼,眼前这个少年衣着华贵,气度非凡,显然不是一般人,这样的人若是捉了她,再查她的来历恐怕不是难事。
她是耍了小聪明偷溜出来读书,但她可不想给姑姑惹麻烦!
冯雪抿了抿唇,垂着眼,轻声道,“我的确是宫女,我喜欢读书,宫学的夫子讲课很好,我很喜欢听……”
对面的少年打断冯雪,“你过来读书不怕被人发现么?要是夫子发现你在偷听,那你该多尴尬呀!”
冯雪坚定地摇头,“我才不会尴尬,如果我因为脸面这样的小事放弃读书,不能明白书中的智慧,年老之时,愚笨不堪,追悔莫及,这才是让我一辈子痛心的事情,我被夫子抓住顶多被人羞辱两句,失了一点脸面罢了,但我如今什么都没有。面子对我而言不过是最无用之物。我唯一最怕的就是不能读书,那样我就不能明智,不能明智,我就一辈子是个宫女,永远不能成为更厉害的人,我的子孙后辈都会重复我的路,永远陷在泥潭里,那样我就成为我最厌恶的人了。”
重复麻木,无穷无尽,看不到希望。
那样的日子想起来就让人窒息。
少年被冯雪惊到了,他静了一会儿,想了想说,“你说你喜欢夫子讲的课,你手上连本书都没有,你怎么听课?”
冯雪抬起头,落日的余晖洒落在她身上,像是为她披上了红霞,衬得她娇小可人,格外清丽。
她清亮的眼睛里面全是光芒,自信满满道,“夫子说的话,我都能记住,我原本就识字的,那些书我都背下来了,我手上无书,心中有书。”
少年的瞳孔微微睁大,震惊不已,“你是说,你把书全背下来了?”
对面的小姑娘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嘛,怎么可能?
少年大概十一二岁,眼睛因为瞪大的缘故,显得格外圆溜溜,让冯雪想起在雍州家里养的白绒绒的大猫猫。
冯雪嘴角微微弯起,肯定道:“我都背下来了。”
少年眉心微蹙,他有些疑心冯雪是在骗他,他回想了一下从前所学的《论语》,“那我考考你。就从子路问政开始。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从这里开始背论语。”(1)
冯雪盯着少年的眼睛,不避不让,几乎不假思索,《论语》便从她的口中倾泻而出,“……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食、丧、祭。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2)
冯雪一口气背完《论语》,挑了挑眉,明亮有神的眼睛好像在说,怎么样,我背完了吧?
少年点了点头,认可了冯雪的能力,“你是真的很聪明。”他微微正色,认真起来更像个矜贵的小公子了。
他颔首,矜持道,“小宫女,你好,我叫李奕,木子李,《诗经》里的奕奕梁山的奕,学堂的夫子就是我大哥。”
冯雪惊喜道,直率道,“我就说,你和宫学夫子长得真的很像,不过你们一个很矮,一个很高,其他地方长得倒是一样。”
李奕听到“矮”字,俊俏的脸上浮现一层薄红,立刻反驳道:“你说谁矮呢?小——矮——子——”
对面的小姑娘小小一只,还好意思说他矮!!!
他不矮!
他很高!!
不准说男人矮!!!
“少爷——少爷——宫门快关了,你在哪里呀——少爷……”
冯雪本来还要和他分辨,听到了有人来找李奕,冯雪顾不得其他,转身就要跑。
李奕不肯让她走,拽住她的袖子,“不准走,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
冯雪挣脱不开,急中生智,快速道:“我叫如花,貌美如花的如花,你记住了。”
说完,就飞快的顺着小路出了宫学。
李奕站在原地,自言自语,“貌美如花的如花,这什么名字,也太俗了吧?这么俗气的名字配不上这么好的天赋。”
仆人阿宝寻到了李奕,半真半假地抱怨,“少爷,我喊了你那么久,你怎么不应我。”
李奕拍拍阿宝的小脑袋,“辛苦你了,少爷回去请你吃烧鸡。”
阿宝笑得眼睛弯起来,“少爷天下第一大好人!!!”
李奕也笑了,不知怎么的,想起刚才见到的小宫女,年纪小小,脸白生生的,背书的时候眼睛会发光。
或许回家之后可以拜托大哥找找如花那个小宫女,他手里有几套闲置的课本,正好可以送给如花。
… …
冯雪顺着宫中偏僻的小道,一溜烟跑回嘉福殿,她本想趁着不引人发觉地跑回屋子,但她刚进院子就有人发现她的踪迹。
冯雪无奈,只能笑着和发现她的小宫女打了招呼,对方放低声音,好意提醒道,“殿里来了客人,是富城公的正妻穆夫人,你回屋的时候千万谨慎些,别弄出什么大动静。”
果然,主殿灯火通明,冯雪隐隐约约能从透过窗纸,看到几个宫装丽人坐在里面,隐隐传来谈笑声。
冯雪猫着腰回到自己的小屋,发现冯月不在,她换了一身衣服,对着镜子,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
刚才李奕被随从追着离开,就已经快到宫门关闭的时辰,估计穆夫人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果然,没多久,姑姑就领着穆夫人出来,冯月和丹碧跟在她们身后。
冯雪藏在屋子里,远远的看着,姑姑在和穆夫人笑着道别,嘉福殿殿门关闭。
终于走了。
冯雪猫在屋里,自欺欺人地希望姑姑不会问她今天出去的事。
‘扣扣’,丹碧敲响了门,“雪姑娘,娘娘找你有事呢。”
冯雪硬着头皮打开门,她勉强笑了下,“姑姑没生气吧?丹碧姐姐。”
丹碧觑了她一眼,“知道贸然出去会惹娘娘生气,你还去?”
冯雪不吱声了,可怜巴巴的。
丹碧看冯雪知道自己做错了,这才露出了点笑模样,“去吧,去给昭仪娘娘好好认错,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哪有隔夜仇?”
冯雪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
嘉福殿。
冯雪甫一进入内殿,身后的丹碧就迅速将门从外面掩上。
殿里灯火通明,却静悄悄的。
只有冯昭仪坐在首座上,合眼休息,冯月立在冯昭仪身后,故意对冯雪皱了皱眉。
冯雪会意,主动向前走了几步,轻轻唤了声,“姑姑。”
冯昭仪好似才发现冯雪似的,“你来了。”
语气平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冯雪却害怕了。
她宁肯姑姑严厉地教训自己,也好过此时的平淡。
冯雪担心姑姑厌恶自己不听话,从此不再管她。
她扑通一声跪到冯昭仪脚边,“姑姑,我这些天去了宫中学堂那边,我想读书,但我知道,您将我和姐姐从浣衣局救出来,便已经费了不少心力,我不敢再麻烦您,我怕您觉得我烦人,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姑姑,阿爹让我好好听您的话,我是个坏孩子,我没做到对阿爹承诺过的事情,我还让姑姑烦心,对不起,姑姑,呜呜呜……”
冯雪的确是害怕极了,阿娘早逝,阿爹前不久也没了,哥哥和叔父不知流落到何方?家族荣光不在,她和姐姐能仰仗的就只有姑姑了。
若是姑姑不管她和姐姐,她们就真的没活路了。
都怪她自己,怪她任性,她不该自恃聪明,就一个人跑去学堂,她再也不敢了,她真的害怕了。
冯月本来以为姑姑训一下阿雪,这件事就过去了,以前在家就是这样的,阿雪胆子大,经常做一些稍微出格的事,父亲罚罚阿雪,事情也就过去了。
冯月见冯雪哭得伤心,对她的愧疚与害怕感同身受,心里也是一酸,也跪下来,语气带着些惶恐,“姑姑,阿雪她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会看着她的,我其实早就发现她出去过,但我没跟您说,对不起,姑姑,对不起……”
冯昭仪听见冯雪提起冯朗,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我与你们父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感情难道比你们姐妹二人差么?这么多年,我在宫里没有一儿半女,承欢膝下,你们是我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就如同我的亲生子一般,我怎么会嫌弃?”
冯月抱紧冯昭仪,“姑姑。姑姑。姑姑。”
冯昭仪眼泪涌出更多,“你们只看到这宫中较之雍州更为繁华靡丽,却没想过其中的凶险,这不是公府了,你们也不是公府小姐了,这里看着繁花似锦,实则暗藏锋芒,一不小心就会掉入万丈深渊,阿雪,你这几日出门,我早就发现了,若不是我派人保护你,你当你一个小孩子能每次都平平安安的么?宫闱内院,若真出了什么大事,我一个家族败落,年华老去的宫妃能救得了你么?”
冯雪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她起身抱住冯昭仪,“姑姑,我错了,我从今以后再不做危险的事了,以后凡事我都会与你商量的。”
冯昭仪将两个女孩虚虚的抱在怀里,“姑姑并不是想限制你们,姑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在宫里必须谨小慎微,这是姑姑进宫好几年才明白的道理,姑姑犯过的错,不想让你们再犯。”
冯昭仪摸了摸冯雪红肿的眼睛,“阿雪,姑姑知道你喜欢读书,姑姑今后会请人教你。”
冯雪感激地点点头,依恋地钻到扑进姑姑温暖的怀抱里,“谢谢姑姑。”
冯昭仪又侧过脸看冯月,“阿月,你喜欢学些什么,大胆说,姑姑能力范围之内,也会尽力让你去学。”
冯月并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凝神思考片刻给出答案,“姑姑,我没妹妹厉害,我就喜欢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我想学描妆。以后每天画得漂漂亮亮的,等我长大了嫁个好人家,过好日子。”
真是个实诚孩子!
冯昭仪略有些无奈地笑笑,她伸手摸了摸冯月的头,打趣她,“这么小,就想得这么长远啊。”
冯月害羞了,脸上浮现出健康的红晕。
冯昭仪含笑看着姐妹俩,明明是双生子,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呢!
阿月选择了大部分女孩子都想走的路,但可惜的是,但她们冯家却没有当初那样显赫的门楣了,她一个深宫妇人,只能竭力为阿月筹划,若是上天保佑,能得到皇帝的赐婚,那便万事大吉,一切顺利。
不过,冯昭仪知道,阿月年纪还小,这件事急不得,还是要从长计议。
阿雪这孩子,极有主见,胆子又大,读书启智,这孩子的未来,她一个后宫妇人无法预测。
冯昭仪只能尽力满足这孩子的向学之心,看看能不能为阿雪寻一位老师,若是觅得一位良师,人生的路能好走很多,往后到了九泉之下,她也能问心无愧地见哥哥了。
注释:
(1)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
(2)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食、丧、祭。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
都出自《论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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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宫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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