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月十四,老侯爷寿辰的前一天。
兴许是我哥哥前段时日反思得令我爹比较满意,在老侯爷寿辰的前一日,他被允许从那间阁楼里出来了。
他要外出亲自给老侯爷挑选礼物。
他要我陪他一起去,但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他并没有带我去一些类似商铺的场所,而是去了一间里头有不少姹紫嫣红的乐馆。
我们是乔装打扮去的,老板娘似乎是我哥哥的熟人,一看见他便将他迎到了一间寂静的厢房,着人搬来一大堆女装:“陆公子,都在这里啦~”
我哥哥几乎将每件衣裳都试了一遍,最后选了两三套,他对外仍声称是看不见,只是问我和老板娘那些衣裳是否和他相宜。
他选的都是极适合跳舞的裙裾,轻盈而飘飘若仙,只有一套是极为华丽秾艳的装束,他身形纤削,穿上的时候,几乎不需要涂脂抹粉,便像是女子了。
我有些纳闷,我敢肯定我哥哥绝没有这方面的嗜好,但他为何……这些难道是他送给老侯爷的礼物?
老板娘又着人给我哥哥化妆,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这里近日来了个容貌俊美的钰公子,嘴皮子极甜,很会讨姑娘们欢心,大家都很喜欢他,都想着他能多来。
但那位公子看着潇洒实际上看起来并不快活,时常坐在窗台上心事重重,姑娘们给他弹琴唱曲的时候,他也会神游物外,好像在惦记着什么。
“有姑娘打趣问他,他不说,只会夸她好看,嘴巴倒是甜得紧。罢了,姑娘们看厌了老头子,巴不得多来几个像他这样的呢。”
我坐在椅子上打了个盹,等我醒的时候,我哥哥的妆发已经弄好了,他起身展示衣裳,我只看了一眼便惊讶得怔住了。
他原本便长相秀丽,此刻却完全是另一番秾丽的风韵,令我根本认不出来,用倾国倾城来形容都不为过。
他穿着绯红色的长裙,画着秾艳的妆容,额头上画了花钿,头上盘发,耳朵上还坠了两个沉甸甸的华丽的耳坠。
我久久盯着他,这样的他连我都认不出来,更何况其他人。他几乎就是一个以假乱真的艳冠群芳的女子。
“陆……姑娘,现在别说是这里,说你是整个惘川城最名副其实的花魁都不为过啦~”老板娘替我哥哥整理着铺开在地下的裙裾,一抬头,朝我身后打了个招呼,“哟,钰公子,你也来啦?来看看我们今天这里最美丽的陆姑娘~”
我回头,身后一个年轻潇散的浪子正架起一只手臂靠在门上,他个子很高,只穿着一身黑色的浴衣,头发和身上都湿漉漉的,正是段沧钰。
他正盯着我哥哥看。
“陆姑娘?”他重复了一遍,唇角勾了下。随后,他看见了我,又看了看我哥哥,一副了然的表情,“陆久蘅?”
“好久不见~”
那一瞬间,我看到我哥哥那双总是毫无波动的眼睛里,有涟漪一闪而过。
她们都退下后,段沧钰仍靠在门上,闲闲地看着我哥哥:“陆姑娘今天很美,不,也许每天都很美。”
我哥哥垂眸,艳丽的妆容掩去了他的表情,等他再抬眸时,我听见他对段沧钰说:“你为何还在惘川?”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陆姑娘莫非是担心旁人又看到我们一起,怕我连累你?”
我看见段沧钰的表情有点冷下来。
眼看着他们之间又有上次分开时那种硝烟味了,我忙上前,准备劝两句,两个人却同时说:“出去!这里没你的事!”
我顿在原地没动。接着,就听我哥哥很漠然地说:“段公子既然知道我的担忧,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劳烦你赶快出去。”
段沧钰闲闲笑了声,抱臂,嘁了声:“这里可不是陆姑娘的地盘。”
“秦楼楚馆,一向是我住惯了的地方~”
他把“秦楼楚馆”几个字说得有些重,长腿一跨,截住了我哥哥的去路:“这里的姑娘们可不像陆姑娘,她们不喜欢放饵等鱼儿上钩,更不会等上钩了又始乱终弃,把鱼儿玩弄于股掌之中。”
“我说得对吗?”
我哥哥别开头:“段公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段沧钰却看着他的脸,一手撑在墙上,另一手捏住了他的下颌,像他以前做过的那样,令我哥哥不得不面对他。
“陆姑娘兰心蕙质,怎么会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当初也不知道是谁,整日整夜睡觉都不安分,要抱着别人手臂才睡得着,一晚上得醒来好几回。”
我哥哥的表情有点难堪:“段公子说笑了。过往种种,早已化作烟云,你又何必再提?”
段沧钰虚着眼,几乎凑到了我哥哥耳边,一字一字道:“是么,所以陆姑娘,你现在睡觉还睡得着吗?你找到新的倚仗了吗?”
“或者说,你有新的‘刀’了吗?”
这句话一出,我分明看到我哥哥的眼睫颤了下,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辩解什么,但他终究垂眸,只是轻声说:“段公子何出所言?”
“我从以前就发现了,我只是你完成某个任务的工具。如果你还没有找到比我更快的‘刀’,我不介意你吃回头草。欢迎你随时找我,毕竟——”
他抓住我哥哥的腰,往他自己身上一带,有些轻浮地说:“在我找到心悦之人之前,我们也只不过是各取所需。”
他说着,放开了我哥哥,转身就往外走,边走边潇洒地打了个响指:“陆姑娘,我等你的消息,过时不候~”
“天涯何处无芳草~”
说完,他就走了。
我哥哥在椅子上坐下来,我在一瞬间觉得他很难过,他似乎有些无力了,靠在桌上,用手撑着下颌。
但很快,还不等我上前安慰他几句,他就叫我把先前那群人叫进来,替他卸妆:“都试好了,也不用久呆了,再去别的地方逛逛吧,明天还得去祝寿。阿蕴,我们动作快点。”
他快速说,又恢复了先前的冷定。
在她们帮他卸妆卸衣服的时候,我去找段沧钰,很快就找到了,他就在隔壁,正在同一个女人嬉闹。同先前的严肃不同,他是笑着的,神态很放松,那女子还时不时轻轻锤他几拳,给他展示她的新裙子。
他看了我一眼,并没有理我,而是继续同那女人说笑。
我走过去:“我想和你聊几句。”
他当着那女人的面说:“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方才的话便已经说完了。”
我看了看那女子,固执地说:“我有话说。”
他根本无动于衷:“就这里说。”
我放慢了语气,很坚定地说:“你会后悔的。”
他这才看向我,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该后悔的不是我,而是他。”
我摇摇头,继续一字一字道:“你会后悔的。”
也许是我的表情太严肃,他终于将那女人摒走了。他支着膝坐在窗台上,看起来有些吊儿郎当:“你要说什么?”
我说:“我哥哥不是那意思,他也许是想为你好。他一直是这样,他比任何人都不想连累别人。”
段沧钰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是他一直嫌弃我连累他。”
我很想把我哥哥曾遭受的一切告诉他,可我是来自星庭的圣女,圣女不能干预任何人的命轮,否则会带来更多的无法预知的伤害与死亡。
我叹了口气:“你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我哥哥是个很善良的人,他永远只会伤害自己,并不想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段沧钰看着我:“他一直活在失去那个人的痛苦之中,他不过是想找一把‘刀’来替他报仇。这把‘刀’的主人是谁都可以,只要有足够的力量。”
“白眷焉也曾经是他的‘刀’,但他后来已经把控不了他了,便只能找到我。”
“倘若我失去了力量,对他来说便是一把废铁。”
我摇摇头:“不止是如此。我哥哥他……”涌到喉口的话最终被吞下去,“他其实很孤独,他不像你,天生擅长结识很多朋友,他总是一个人呆在一起。你知道的,他身体不好,眼睛又瞎了,根本没有几个人愿意同他说话。”
“所以呢,与我何干?”
段沧钰转着手中的小刀,忽然说,表情冷冽。
“我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为他死去的男人报仇?再说,你们的爹是我的杀父仇人,我什么都没做就放过了你们,我难道不是一个大善人?”
“其他的事,与我何干?”
“想要我帮他报仇就呼之即来,不想见我了便挥之则去,开口闭口我是他的累赘。他当我段沧钰是什么人?”
对着这样的他,我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我曾经以为,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是爱着我哥哥的,他的温柔与为此纠结的痛苦都骗不了人。
可现在,连我都困惑了。
我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转身:“那……不说了,你要好好的。”
我像人偶一般往前走,脑子混乱。
身后的人却一把抓住我,他明亮的星眸里燃着焰火。
他说:“我努力过了,但我的努力好像去抓住水中的月亮一样徒劳。你知道吗?他不仅在睡梦中喊渚琰的名字,那时候也开始喊他的名字。”
那时候?
我起初没听懂,直到看到他意味不明的表情后才想起是床/笫之事,脑中瞬间炸开。这下,我连什么都说不口了。
我回到我哥哥那里,他的衣服卸完了,妆卸到了一半,脸上仍有膏脂,唇仍是嫣红的,显得清丽妩媚。我意识到,我对他们的关系无能为力了,便不再做多余的事,准备等着与他一起离开。
忽然,老板娘匆匆忙忙地闯进来:“有打劫——”
她还未说完,有人一脚踹倒了屏风,提着砍刀朝她抓过去。
周围一阵骚乱,好几个女人手忙脚乱地抓起身边东西就朝那蒙面人扔。那人就地一滚,老板娘侥幸躲过了,但我哥哥却刚好在她身旁,那把砍刀顺势架在了他颈上。
“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否则,我就杀了这个娘们!”
他拽着我哥哥到了屋角,恶狠狠地警告大家别上前。
我哥哥仰着脖子,他的颈上已经被划出了一道血线。
忽然,他的手朝后一扬,用手上抓着的什么东西去攻击身后的匪贼。我看清了,那是一个碎瓷片,也不知道他是何时攥在手心的。
那人见他乍然扬手,砍刀直接往后一勒。
下一刻,从门口飞进来一个石子之类的东西,打在那人的手腕上。
那人手一震,砍刀直接掉落。随后,一道黑影一闪,眨眼间,那劫匪便躺倒在地,来人一脚踩在了他脸上。
我定睛一看,那石子原来是胭脂盒。
段沧钰居高临下地看着劫匪,神色铁青,三下五除二便将人碾断气了。老板娘着人将尸体抬走了,姑娘们倒是见过世面,并不太害怕。
她们一走,段沧钰便忽然抓住我哥哥的领子:“你方才在做什么?陆久蘅,自打我认识你,你永远都是这幅随时求死的样子。”
他分明生气了,因为我哥哥去攻击劫匪却差点丧命,他从来不在乎自己的生命。
“请你放手,我现在还好好的。”
我哥哥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
“那如果我不在呢?”
段沧钰厉声说,他的眉眼有些吓人。
“生有何欢,死又何惧。”
我哥哥很冷淡地说。
段沧钰看着他,忽然笑了:“没有那个人,这世界对你来说便是如此不堪么?!”
我哥哥扭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段沧钰久久地望着他,他的声音里依稀有一种浓渥的悲哀:“陆久蘅,你是瞎子,你只看得到过去的人,永远看不到现在的。”
随后,他颓然松手:“下次想死,别在我面前。
说着,他转身。下一刻,我哥哥却拉住了他的衣袖,我看见他仰起没有彻底卸尽妆容的脸,朝段沧钰一笑,弯起来的眼睛有些妩媚。
他的手落在了年轻男人的下颌与颈上,轻抚着。
“你不是说,在你找到所爱之前,我们各取所需吗?”
我哥哥说这句话时尾音像带了勾子,声音有些缠绵,半施妆容的脸似娇似媚。
段沧钰背对着我,望着他,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们一直在看着彼此。
沉默亘古如潮。
而后,他一把将我哥哥推到墙上,抓住他的后颈,将他薅到怀中,死死堵住了他的唇。我哥哥揽住他的颈,仰着脸,迎合着他。
平推的门被关上了,最后的那瞬间,我看见他们紧拥着倒在了那张先前化妆的长桌上。桌上的东西全被段沧钰挥扫一空。
撕扯下来的衣服恰好盖在了堪堪关上的门缝上,掩去了里头缱绻的声息。
“你这回若是再喊他的名字,我就活活……死你。”
我听见段沧钰气急败坏地说。
此刻,乐馆外的天空灰滞滞的,阴雨迷濛,远山如黛。
不远处有一爿虞美人花田,清风扶摇,那盛开得花朵正绚丽摇曳,但我丝毫感觉不到空气里有任何欢愉之处,只闻到了无所不在的伤感而别离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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