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又看向渚琰:“阿琰,你很令我失望,你该知道,我在军中最器重的人就是你,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他忤逆我。”
“你母亲和妹妹,还有他,你选一个。”
他说着,弹出一把小刀,抵在了那两个女人身上。
“阿琰,这世上的很多东西,你永远不能都想要。你不能既要白昼的太阳,还要夜晚的月亮。我给过你选择了。”
刀划上女人的脖子,尖叫声传了过来,她昏倒在了雪地上。
渚琰跪在地上,怆然痛哭,将脸埋在了雪地里。
他像是疯了,嘴里反反复复地说着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对比起……”
我不知道他是对谁说,对我,还是对他的母亲还有妹妹。
我从地上爬过去,抱上他的肩,将他扶起来,抹去他脸上的眼泪,在他眼皮上亲了下,我说:“别担心,让她们走吧。”
他怔怔地看着我。许久后,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肩,用力抱住我,抱得很紧,紧到我已经麻木的身体都能感到疼了。
而后,他放开我,慢慢朝那个掌控一切的男人走去,一指他的母亲和妹妹:“放她们走。我选择她们。”
“但是,我有个条件,让和我阿蘅单独说几句。之后,我不会再和他见面了。”
老侯爷出乎意料地同意了。
等他们退开后,渚琰跪在我面前,他让我靠在他胸前,问我:“阿蘅,你是不是想自杀?”
说着,他竟然伸手到我怀中,摸出了那把我一直藏着的匕首。
被他看穿了。
我去抢那把刀,他却不让我碰它。
我很平静地看着他,哀莫大于心思。
我说:“要么逃出去,要么让我死。你看,我们都逃不掉的。”
那还不如死!
他摇摇头,将我按在怀中,眼泪落在我脸上:“不是这样的,阿蘅,是我对不住你,从头到尾都是我对不住你。”
“答应我,不管如何都要活下去,也许很痛苦,会很难熬,但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得到自由。会得到的,一定会得到的,阿蘅……要活着,答应我!”
而后,他揽住我的颈,在我唇上用力一吻。
在他抱住我的时候,我偷偷攥住了那把被他截走的匕首,正要收回来,他却抓住我的手腕,将那匕首往他心口一捅。
正中心脏!
他神色悲哀地看着我:“不,阿蘅,死的该是我!”
“我从小的愿望,便是征战沙场,守住万里江河。可你看,我谁都救不了,连一个人都救不了……”
“我那时候、那时候,真的很敬仰他,想成为和他一样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可是,他毁掉了我相信的一切……”
“对不起……”
血喷上我的脸,他圆睁着眼睛,就这么倒了下去。
直到他的尸体变冷,直到血将地上的雪染红了,我还只是怔怔地看着,仿佛这其实只是一场梦。不久后,梦就会醒来。
直到女人的哭声传过来时,我才意识到,渚琰死了。
我跪在雪地上,试图发出哭声,但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我仰头,用力地抓胸口,痛苦得想把心脏掏出来,就那么捏碎,然后死掉。
死掉,对,死掉才是唯一的解脱。
我去抓那把匕首。
但身后的人抓住了我的头发,一把将我薅回去,他捏住了我的下颌:“你是我笼中最美丽的蝴蝶,你看,这就是你不听话的代价。”
我好像已经彻底疯了,不管不顾地咬了他,用尽全力往渚琰的尸体爬,满是血的手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像一条永远无法回家的路。
他说,要活着,要坚持,要相信,要等待,要自由……
“你终有一日会得到自由。”
我又哭又笑,爬在雪地上的手却怎么也够不到渚琰的脸,像梦里无法抓住的永恒。这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我大哥陆因宸的。
他一出现,那男人便诡异地不见了。
他一眼看见了雪地上渚琰的尸体,痛苦地大喊了一声,压抑住悲痛,抱住我:“阿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着他,我都忘了,我多久没有见过他了。他总是奔赴在帝子那里,总是如此,帝子帝子帝子,我这个弟弟,从来没被他记住。
我的手深深地掐入他肩上:“哥哥,你知道我们陆府为什么至今安然无恙吗?”
“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去了哪里,因为你根本不在意,对吧?”
“总是帝子帝子帝子,你为什么不看看你身边的人?”
“你为什么不救我!”
我朝他大吼道,我知道我彻底失控了,我在迁怒于他,因为他在享受着父亲用我作交易换来的安全,可他对此一无所知。
渚琰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不知道他在遭遇什么。我是他的弟弟,他也不明白我在经受什么。他满心满怀便是那个懦弱无能的帝子。
我在雪地里扒开衣服,把手上的、腿上的、脖颈上的诸多伤口和咬痕都给他看,我想我是疯了,我对他说:“你知道你最敬重的老侯爷是个什么畜/生吗?还有我们的爹,他又是什么样的东西吗?”
“你不知道,你只知道享受这一切!享受他们践踏我带来的一切!”
“老畜生有罪,我爹有罪,你有罪,渚琰有罪……你们所有人都有罪,统统有罪,都是一群罪该万死的人!”
“看,是我杀了他。”
我指了指渚琰的尸体,对我哥哥说。
“因为他带我去了侯府,他救不了我,他也救不了他自己,他谁都救不了!”
“废物就该去死!”
我在雪地里大笑,笑声合着哭声,我此刻是那么地憎恨,憎恶将我拖入地狱的一切,憎恶那个对一切无能为力的自己,我才是真正的废物!
我大哥吃惊地看着我,他在消化我说的一切,好半天才道:“是真的吗?”
我不理他,只管跪在渚琰的尸体旁又哭又笑。
他失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踉跄着起身:“不行,我要去找我爹。”
下一刻,我爹真的出现了。他负着手,叱责我一派胡言乱语,说我成日和渚琰出去疯玩被他带坏了,又说渚琰在军纪严明的时候私下逛青楼又卖官鬻爵被人告了密,说他贿赂了我,让我同他合演一场戏,两个人要一同逃走。
他叱责我的每一句都那么义正词严,仿佛我真的成了那个满口弥天大谎的烂人。
我仰头看着他,我不认识他,不,一直笼罩在我身上的囚笼就是他。
荒谬,实在太荒谬了,始作俑者把人推进地狱后却满口仁义道德地对受害人大张挞伐,仿佛只要够无耻,声音够洪亮,就可以颠倒一切。
我颤抖着爬起来,朝他一步一步走过去,声音里像是含着血,我看着他,说:“爹,你敢对天发誓吗?说你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我又转向我大哥:“哥哥,我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生在这样一个家庭。”
我用尽全部力气才没倒下去。片刻后,我大哥忽然落泪了,他跪在了我爹面前:“爹,我们离开惘川回老家吧。权力、财富、名利,这些东西我们都可以不要,为什么一定要用他去换来这些?!”
他泣不成声:“我没想过是这样。”
“爹,这是不对的……不对的……”
他反反复复说着“不对的”三个字。
我爹走过来,一巴掌甩在他脸上:“畜生!他的话你也信!你天天跟那个废物帝子都学了些什么?!”
我对一切感到厌倦了,趁他们不注意,扑到渚琰身上,去拔插在他胸口的刀,我不过是想用它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我还未拿到刀,我爹就会错了意,以为我要杀他,立即拔出随身带的用来防身的匕首。
我和我爹同时动作,我大哥看见了,抢入我们之间,一拦,他一只手截住了我的手腕,阻止我自戕,另一只手去拦我爹。
然而,我爹挥出的匕首正好没入了他体内。
同一个雪原,两条人命。
血再次喷涌而出。我大哥单膝跪地,踉跄着跌下去,他捂住胸口,紧紧攥住我的手腕,对我说:“哥哥对不起你。”
“阿蘅,记得要活下去,要……”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因为他的手彻底垂下去了。
我爹既痛苦又怒不可遏,抱住我大哥的尸体,一直大声喊他的名字。
而后,他用那种我永生都不能忘怀的眼神森森盯着我:“你是柳承影的儿子,是那个婊子与他红杏出墙所生,就是你这个孽畜,害了我的儿子!”
随后,他不管不顾地抓住我,看起来像是要杀死我。
但那消失的老侯爷忽然又出现了。
他从陆光庭手中夺走了我:“陆光庭,我很久没看到这样美丽的蝴蝶了。如果担心他复仇,就回去给他灌点药吧,记忆会很快没了,左不过是聋了哑了或者瞎了,活着就行,他对我还有用。”
然后,我被他用手刀劈昏了。
模模糊糊中,我又被人带了回去,我在半路上醒来时发现全身被捆绑着,我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原本,我大哥的尸体是要被带回来的,可那天天气突变,意外发生了雪崩,他们带着我侥幸逃了出来,那二人的尸体便永久地埋在了经年不化的雪原中。
他们说,要给我灌一种药,逼我忘掉记忆,代价便是我的身体会因此更残疾,我也许会瞎掉,也许会变成哑巴……名义上,我还是陆光庭的儿子。
我看着恢廓廓的天空,一动不动。
数次求死,我都没有死,但不想死的人却都死了。
既如此,是命运不肯让我未复完仇便离去,它要我留在人世间亲手算这笔账,要等我手刃仇人后才会放我走。
不,我绝不能忘掉记忆,认贼作父,从此当作无事发生地活在这世上。
幸运的是,一回惘川,帝子那边便因为我大哥的离逝将那两个人都召集走了。下人正在煎药,他们来不及亲眼看着,便找了心腹灌我。
那心腹并不知道我在雪原经历过什么,只知道要看着我把药喝下去,要一滴不剩。
我看见他有些下流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很熟悉,便压抑住那忍不住反胃的恶心感,朝他笑了笑,故意朝他露出带有伤痕和吻痕的手臂。
那天下午,我最终没有将药灌下去,用了一碗浓茶代替。那男人反倒被我灌了酒,完全魂不守舍,他醒过来后告诉他们,我将药喝得一滴不剩。
我又私自去弄了些药,忍着疼痛,敷在眼睛上,令眼睛暂时看不见了,这样便是那药的后遗症。但只过了一个月眼睛便恢复了。
我从未失去过那些记忆。此后,我便开始装瞎,直到,我去星庭找我妹妹的时候,看到了那个拎着一柄邪刀跃进来的年轻男人。
他的刀光是如此地艳烈无双,像火焰一般在整个星庭绽开。
那一刻,我血液里深埋已久的复仇**“噌”地像火苗烧开,叫嚣着,瞬间烧遍四肢百骸。我仿佛是亲眼看见了那长刀刺穿那两个人心脏时他们脸上扭曲的痛苦。
我要得到这个拥有着绝世神刀的男人。
他会成为我最有力的武器。
对,他是大魔头的儿子,他一定会将大魔头的残酷与冷漠继承得淋漓尽致。在陆府的时候,我们其实是第二次见面,我是故意坐在那里等他的。我早就得到消息他回来。
他身上总是带着虞美人的芬芳,也经常用虞美人作武器,可他真的知道,虞美人的花语是生离死别吗?!
…………
“——!”
我倏地惊醒,从那一茬又一茬的记忆中恢复过来。
方才,那都是我哥哥的记忆!
我穿梭在他的记忆里,看见过他被我爹送去给老侯爷作娈童的痛苦与憎恨,看见过许多他与渚琰的点点滴滴,看见过我大哥与渚琰的死……唯独,没来得及看他与段沧钰的一切。
因为,他承受不了那记忆共享之力的反噬,径直将我那股“气”挤了出来。
我哥哥跌在阁楼的地上,脸上冷汗涔涔,苍白若死,他抚住额头,看起来很痛苦,但他似乎完全不知道我曾经进入过他的记忆之中,看见过他人生的那些大不幸。
当时,他所有的不甘、憎恨、痛苦、绝望,都曾沸腾在我的血管里,冲撞着我的心脏,与我融为一体。
对了,他其实一直在装瞎。
还有,在我哥哥的记忆里,当我第一次在星庭见段沧钰时,那回他也在。
莫非,他也看过那人的命轮?
又或者,他现在执意用话语刺激走段沧钰,是否是因为他认定段沧钰的命轮跟他的复仇有关,不希望对方送命?
暂时没有答案。
我哥哥在地毯上休息了会儿,片刻后,他忽然道:“下个月是老侯爷的寿辰,我小时候很仰慕他,总是去侯府玩,他做寿,我必是要去拜贺的。”
“但愿爹能给我这个机会。”
我抬头看着他,垂下的手在袖中握成拳。
他的话语那么平静,经年的憎恨被掩匿得一丝不剩,仿佛是真的很喜爱着那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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