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雪原上，我站在雪地上瑟瑟发抖。

整整半个月的噩梦，我的身体好似变得不是自己的了，它僵滞无比，像一具行尸走肉，无数次，我好像已忘却了自身，在不知不觉间就会走到了楼阁的最高处，望着下面宛如蝼蚁般看不清的人。

我一向最恐高，那时候却不觉得害怕。

唯一想做的事便是跳下去。

坠落、坠落、坠落……就此坠落，世间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但每到这个时候，与湮没身体的痛苦一起滋生的，是那种想要一切毁灭的恨意，它们沸腾在我的血管里，像岩浆一般一触即发，提醒我，陆久蘅，死很容易，但是，你要复仇。

于是，我又退后一步，开始笑，对，我要复仇。

他站在我身后，一把抱住我：“阿蘅！”

我听见他在哽咽。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不停地向我道歉。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坐在墙头上摘梅子，他穿着一身银色铠甲，骑着高头白马从陆府的前院走过，那么意气飞扬，英姿勃发。

他那天是来找我大哥的，但他远远地看见了我。

我叫他渚琰哥哥。

以前我喜欢哭的时候，他总是搂着我，会笑着刮我的鼻子，会讲故事哄我，给我买好玩的玩具，带我去外头放风筝。但现在，连他都崩溃了。

没有人可以救我了。

我爹，不，他不配是我爹，他只是个一心只想跻身权力之巅的畜生。

我大哥，他总是和少年帝子一起，很少回家，即便回来，也很少同我说话。

他和我不一样，他身体很好，很活泼乱跳，所以他并不喜欢和我这种身体羸弱的人呆在一起，他喜欢去看外头的远山大海，喜欢去冒险，去挑战。他偶尔会埋怨，觉得我的身子骨简直比女孩儿还不如。

愿意带我去外头的只有渚琰。

他曾经带我去看外头世界的灿烂，他说我是他那时候第一回想保护的人，他有一回在我半睡半醒的时候偷偷在我耳边喊了一百多遍我的名字。

“阿蘅，我真不能忍受这个世界没有你。”

醒来后，他在我额头上亲了下，对我说。

可是，那天，被那个老头子按在榻上的那天，他粗糙的手滑向我的身体，我拼命求救，嗓子都喊哑了，恐懼得浑身发抖。我在即将陷入地狱的时候，看到了帷幔后一脸震惊的他。

所有滔天的绝望在那刻凝成一个细弱的光点，明明是萤火虫的光亮，对我来说却是能将我从地狱拔出去的太阳，是我那时候能抓住的唯一稻草。

我朝他哭喊：“渚琰，救我！”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救我！救我！救我！”

“救我！救我！”

“救我！”

他拿着匕首扑上来的时候，我用尽浑身力气踹了那人一脚，那个老头子只是哼着曲儿笑了下，像被猫挠了，根本没还手。

渚琰愤怒地牵着我的手，二话不说，就朝外边跑。

他带着我，一直跑，一直跑，那里头那么黑暗又那么长，像是一条永无穷尽的隧道，直到感受到他温热的手掌时，我后怕得眼泪才掉下来。

我反复给自己念叨，我不害怕，我不害怕，因为他一定会带着我逃出去。

可我们跑了很久，都像是一直在迷宫打转。就在我们筋疲力尽的时候，那扇大门终于打开了，我们欣喜若狂，可下一刻，站在面前的是方才按住我的那个老头子。

他那么高大壮硕，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脸上流露出令我永远无法忘记的戏谑表情，仿佛先前那在黑暗中的希望不过是一场他施舍的游戏。

“笼中的蝴蝶是逃不出去的，你们太弱了。阿琰，过来我这边，你有你的母亲和妹妹，你还有大好前尘，你应该不希望失去一切吧？”

“侯爷，放过他，他还太小了！”

渚琰护在我面前，声音在发颤。

“盛开的花蕊被很多蜜蜂采撷过，我对他们毫无兴趣，只有像这样未经人事的幼苞才够迷人。”

那人的声音森寒。

渚琰半跪在地上，不断请求他放过我：“侯爷，你是我十九年来最仰望的战神，我求你放过他。对了，他爹，他爹是陆侍郎！你不能这样对他！”

“是他爹将他送给我的。”

“陆光庭遭‘巫蛊之祸’牵连，陆府早该被株连九族了，若不是我从中周旋，陆家又怎会安然无恙？”

轻描淡写的话语，是击穿心脏的箭矢。

那人说着，身形一闪，一把抓住我的腰，对试图扑上来的渚琰道：“你想清楚了？你出身平民，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了这里，我随时可以找个理由将你永远逐出惘川城。对了，还有你母亲和妹妹，别忘了，教坊司里一向很缺女人。”

渚琰绝望地跪在地上，捂住脸，发出痛苦的声音。

我知道，他救不了我了。

没人能救我了。

我曾看过无数话本故事，在战乱时候，许多贫苦人家的女孩会被父母卖掉，只为换来吃食和钱财，而我现在的命运差不多，都那么弱小，是惘川城最不起眼的蝼蚁，这些有权有势的长者们可以随意更改我们的命运。

可是，我不服！

我开始拼命挣扎，用力去咬去踢抓住我的人，我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恐懼，我甚至连死都不怕了，我只管挣扎，只管从这个地狱逃出去。

也许是被我咬烦了，那个老头子将我扔在地上，他竟然转向了渚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抵在墙上，弹出一把刀，抵在他颈上，回头看着我：“小蘅，过来，来看看，看看渚琰是怎么因你流血而死的？！”

“如果你还不听话，我现在就在这里一刀一刀地剐碎他！他不是出自平民家庭吗？他还有个即将出嫁的妹妹和半瞎的老母亲，我随时可以把她们都送进妓院去。你爹亲自把你送过来的，你还要闹吗？”

他的脸上露出快意的表情，说着，在渚琰的肩上划了一刀。

血将渚琰的银甲染得通红，他被扼得喘不过气来，但还是朝我摇头，嘴唇里挤出了两个字：“快走！”

可我能去哪里？背后的门早关上了，我们早就被带回了那间屋子。一切都密不透风，像是永恒的黑暗，我能去哪里？

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用力朝墙上撞去。

如果无法被拯救，又要给我喜欢的人带来灾祸，那死是可以被允许的吧？

但我还没撞上去，那老头子便愤怒地抓住我，又在渚琰的肋下捅了一刀：“你敢死，我要叫他先死！”

“他们一家会因为你惨死。你除了这张脸和这幅身体，一无是处，你到底要闹什么？还是说，你希望我以后让你们陆家的十几口人也全都下狱？！”

恶魔已经很不耐烦了，一把撕碎我原本便很破碎的衣衫，扔到床上。

他看着我，指着捂着肋下流血不止的渚琰：“小蘅，你若是再不听话，陆家、渚家，所有的人都会因为你的任性付出代价，到时候，他们每个人都会厌恶你，恨你，做鬼了也不会放过你！”

我漠然地望着他，他又蹲下来，站在已经站不起来的渚琰面前，一把拔下他肋下的刀，作势要往他的心口捅。

渚琰的脸上满是血，但还是朝我摇头：“别管我。”

我平躺在床上，看着眼前的一切，我看到我的面前张开了一只巨大的囚笼，它们四周都是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而我是那只被关住的蝴蝶，羽翼被人扯断了，横冲直撞着，怎么飞都飞不出去。

我的目光落在渚琰脸上。

初见时候，我坐在墙上，远远地看着他。他骑着白马，穿着披风，在春风中朝我笑，眉眼那么意气飞扬，身形那么笔挺，银甲那么闪亮，是一副真真正正的少年英雄的模样。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他是出自平民家庭的少年将军，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用了多少贵胄子弟无法想象的努力才走到了这里。

他，他的母亲，他的妹妹。

我的大哥，我们陆家所有无辜的人。

所有人的性命都在我天平的另一端。

也许，地狱才是我真正的归宿。

那一刻，我好似沉到了永夜的尽头。我坐起来，理了理头发，朝渚琰笑了下，对那个恶魔说：“让他走，我答应你。”

而后，我平躺下来，望着头顶的藻顶，再没有抵抗过半分。

期间，渚琰想要再扑上来，但他受伤严重，全身是血，很快被打昏了，被人抬出去了。那人覆上来，亲了亲我的脸，在我耳边说：“真乖。”

我在那里逗留了一夜，不，也许不止，究竟多少个夜晚我已经忘怀了。那段时间的记忆宛似成了空白，我唯一能记起的是那种满怀着痛苦和憎恨活着的恶心感，虽生犹死。

复仇成了我唯一的执念。

我被关在一间什么都没有的空屋里，里头没有任何趁手的东西，防止我自戕，只有一个侍女一日三餐送食物进来。

无论我笑，我哭，我发疯，我咒骂，我痛恨，我绝望，她都像一个神色永远都不会变化的纸片人，对一切无动于衷。

有很多个瞬间，我其实很想抛下身后的一切一死了之。但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有时候人连死亡都只是奢望。

我只能咬破了手指，用蘸血的手在墙上、窗上写字，密密麻麻，歪歪扭扭，一笔一字都是恨不得将整个世间毁灭的恨意。

窗户的铁栏杆让那间屋越发像一个笼子。

后来，我因为绝食昏倒了，被转进了一个有着暖香的卧室，有大夫进来替我治疗，照旧是有侍卫严厉看管。

有天晚上，我不知道那老头子为何不在，我在半昏半醒中，想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我感到我身旁的一切就像流水一般逝去，那仿佛是人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前兆。

我似乎化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蝴蝶，流连在花团锦簇的花园，翩然戏舞。而不远处，满月之下，鲜衣怒马的少年坐在树下，支着腿，朝我展颜伸手。

“阿蘅，你会自由的。”

有人把我拽起来的时候，我听到了那句话，像是在梦境，又像是现实。

冲进来的人将我背在背上，冲到院子里，跃上一匹马，在黑夜中扬起缰绳，马不停蹄地穿过长街。

我靠在他怀中，被颠醒了的时候，才知道这不是梦境，是渚琰正在带我离开。

接下来的事我不太记得了，因为我又昏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身上冷得吓人，我们到了雪原。

那匹马累得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渚琰背着我，将我裹在他的外裳里，在雪地里一步一步往前走。

“等出了雪原，翻过那座山，就到黑渊了。阿蘅，别怕，你很快就自由了。”

他对我说。

黑渊已经是另一片大陆了，多年与惘川不睦，边界摩擦频仍。

我们在里头行了很久，久到我能感到他快冻僵了。而后，他也终于气力不济，倒在了雪地上。我靠在他身上，望着四周白茫茫的一切，有一种错觉，我和他会一起死在这里。

其实没什么不好的。

但命运就像一座巨大的囚笼。在他带着我继续往前走，快要走出雪原看到曙光的时候，那个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老头子又站在了光芒的尽头。

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

他手上抓着两个女人，是渚琰的阿娘和妹妹。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笑容扭曲：“小蘅，我说过了，你是笼中的蝴蝶，你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