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十分突然,难道我哥哥想与谁互换命轮?
莫非是……
不对,段沧钰的命轮只有我看过。
我摇摇头:“命轮是不可能互换的。擅自改换两个人的命轮,会导致无数人的命轮遭牵连,引起诸多不可预知的改变,会引起很多本不该发生的死亡。”
我哥哥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声音:“你的语气与白眷焉越来越像了。”
我知道他是在讽刺我。
“一百年前,有位圣女想将两个人的命轮互换,结果,两个人所有的亲人都在一夜之间死亡了,连他们本人都提前结束了生命,比原本命轮的寿命还短。”
很久后,我哥哥才回了我:“我与你们不同,我一介凡人,既不能窥探天机,也不能修习上乘武功。”
“如我这般活着,不过是消磨一日是一日。”
声音很轻,没有异样。
面对他的自暴自弃,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接话。他身体本就孱弱,我爹当年为了消去他的记忆,又给他服药,导致他眼睛瞎了,他又不是那种能修习灵术之人,根本没有逃出牢笼的能力。
我抱着他,给他唱摇篮曲,像哄孩子般地安慰着他。好在他很快睡着了,我给他盖上被子,决定去找段沧钰。
这里毕竟是青楼,一个小孩在里头左钻右钻,花钱找人,多少有些奇怪。好在,我没花多少时间便找到了段沧钰。
在一间敞开的厢房里,他正坐在榻上,有两个年轻的女人围在他身旁,其中一个几乎靠在了他肩上。
红衣的女人我见过,便是那间被烧毁的青楼里的那个,是段沧钰的老相识。
段沧钰单手枕在榻沿,仰着脖子,喉结滚动了下,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另一个女人几乎□□半露了,又给他倒了一杯,看了我一眼:“哟,怎么有小孩子?段公子,连这种小姑娘都追着你跑了?”
“你可真是害人不浅啊。”
她涂着长指甲的手轻轻刮过段沧钰半/裸的胸前,他并没有避开。
红衣女人施施然地看着我:“是他情人的妹妹罢了。”
“情人?”
段沧钰转着手中的空酒杯,咂摸着这两个字:“我没有情人,他只是我的朋友。”
“什么朋友整天厮混在一起,捣弄风花雪月啊?”
红衣女人翻了个白眼。
段沧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捏住了她的下颌:“鸳红,你成日与这些男人们勾搭在一起,莫非他们都是你的情人?”
“讨厌~说我干什么?!还有小孩子在呢~”
被叫做鸳红的女人娇滴滴地啐了声。
我站在旁边尴尬不已,好半天才道:“我想和你说说话。”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我:“就这里说吧。”
我便只好道:“他并不是木石之心,他……”我一瞬间卡壳了,绞尽脑汁地继续说,“他其实觉得你很重要。”
“然后呢?”
段沧钰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阿蕴,我和你哥哥只是各取所需而已。大家都是男人,没有你们这些小孩子想象的那么多东西。”
“我……”
我一瞬间想反驳,却听身后传来伞壶倒地的声音,应该是有人撞到了。我扭头,余光里掠过我哥哥那洁白的衣裳。
他不知何时跟过来了,他听到了。
我看到段沧钰下意识起身,拨开了那女人试图去抚摸他胸肌的手,追了出去。
我愣了下,也赶紧追了过去。
还是先前的那间屋子。
我一进去,便看见我哥哥背对着门口,站在墙边,身体近乎贴着墙。段沧钰站在他身后,左手撑着墙,右手绕过他的双肩,环抱住我哥哥,将他压在怀中。
我哥哥挣扎得很用力,但段沧钰根本不松手。
“阿蘅,我一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你要什么。有时候觉得,我其实只是你的一把刀。”
我哥哥伸手去掰他的手,但根本掰不动。
他单手抱住我哥哥,将脸压在他颈上:“今天就和我一起走,好么?我们去找个无人之地住下来,只有我们两个。”
“忘记过去的一切,重新生活。惘川只能带给你痛苦。”
我哥哥挣扎无果,狠狠咬了一口他的手腕。
“段沧钰,说好了是各取所需,你又何必自作多情?”
“我错了。”
段沧钰抱他抱得很紧,好像我哥哥下一刻就会消失一样。
我哥哥见实在挣脱不开,仰头,看起来像是完全靠在了段沧钰怀中。他的双手贴在墙上,忽然笑了下:“段沧钰,你说得对,你就是我的一把刀。还有,你不是我的情人,你也许猜到了,我的情人是白眷焉。”
“和你的每个瞬间,我和他都有过。”
我看见段沧钰从我哥哥肩上抬头,脊背直得厉害。
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应该早就知道了,我一直在等你上钩。但现在,我不需要你了,他是惘川宫的帝子,他能给我的东西比你多多了。你父亲是段沧月,你尚且自身难保,和你在一起,我只会朝不保夕,随时被追杀,我受够了这样胆战心惊的日子。”
“请你离开我。”
段沧钰的手从他肩上松开。
好半天,我才听到他说:“那时候为什么救我?”
半年前,我哥哥救了他两次。
一次是在那间破庙,另一次是在那间被烧毁的青楼。
他两次都扑在了段沧钰身上。
“我说过了,我救你,因为你是一把最锋利的刀,我那时候需要用到你。”
段沧钰深深呼吸:“你并不想去什么雪原,你的目的是什么?”
他的声音似乎依旧平稳。
我哥哥却陡然转身,正面面对他:“但现在,我和眷焉和好了,我不需要你了。”
他朝段沧钰露出了极其明艳的笑容:“我们有过什么约定,你永远不会知道的。而且,正是因为我一直和你一起,才无法同他和好。”
“段沧钰,我和你不一样,你看轻名利,不在乎财富和权力,但我在乎得很。我想要的东西你永远都给不了,我想要成为惘川最有权势的人,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都捏在掌心。”
“你,给得起么?”
“我不会和你走。和段沧钰这个名字绑在一起,我这辈子只会在被追杀中颠沛流离。而且——”
“我永生都不会忘记渚琰,他比你好。”
“言尽于此,请你别再找我了。”
段沧钰没有回话,四周彻底静默了。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暴风骤雨,雷电不停轰鸣,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两道雷电的间隙,我听见段沧钰像是很轻地笑了下:“那好。”
再没有多说一个字。
他转身,丝毫不管外面的风雨,没打伞,径直走进了雨中。
他走得太快,额发垂下来,我看不见他一丁点表情,只能看到他的唇角绷得很紧,坚白而锋利的下颌看起来有些萧疏。
离去的那一瞬间,他的背影给我的感觉,就像一个被伤害了的男人。
星庭的圣女们皆是人世悲欢欣喜的旁观者。我看着他们相聚又分离,经常十分惘惑。
我不知道我哥哥为何突然态度大变,除非……他看过段沧钰的命轮,他知道他会卒于二十二岁,也就是明年。
他认定那男人的死与他有关,故而不愿再视他为复仇的工具。
但可能吗?知道段沧钰命轮的人,只有我一个。
那之后,我回了陆府,再面见帝子的时候,从他口中得知我哥哥已与段沧钰分开了,段沧钰失踪了,而我哥哥又回到了陆府。
他回来的那天,跪在我爹的公事房门口,整整跪了一个下午,还是同我刚回陆家时一样恭顺。
我爹负手看着他,他大概不知道我哥哥其实已经想起了过往之事,至少想起了一部分,他只当他是一个为了男人叛出陆家的断袖,令家族蒙羞。
这其中,有帝子在其中说情,我爹见他有改过自新的意愿后便扶起了他。
“回来就好。你身体不好,人又瞎,以后还是少出门。我让人给你打造了一幢阁楼,往后便在那思过吧。”
自那之后,我哥哥就被关了起来。
对了,我去惘川宫的时候碰到了帝子的护卫云鹤,他当时正换住所,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些画卷。我与他撞上了,那画卷掉了一地,有些在地上铺开了。
我看见其中一幅画上画的是一大一小两个少年:小的只有十三四岁,表情有些忧悒,他穿着一袭白裳,美丽得雌雄莫辩,正坐在墙头上摘青梅。
他身侧是一棵高大的青梅树。
而墙外的少年接近弱冠之年,他剑眉粲眸,穿着一身银色铠甲,提着一杆长枪,骑着一匹高头白马,看起来颇为意气风发,正是英勇才俊少年郎。
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的小少年身上,含笑凝眸,温柔晏晏。
画旁提着一行小诗: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我一眼看出来了,那小少年是我哥哥,而那个骑着白马的少年郎毫无疑问是渚琰。还不等我有什么表情,云鹤便尴尬解释说,这是少将军渚琰的遗作。
另一幅画则是这两个少年一起坐在月夜的秋千上,我哥哥靠在渚琰的肩上,长发完全散下来,渚琰则披着宽大的外氅,将我哥哥也罩在里面。
这幅画上却有点点血,其中一块看起来像是被水洇湿了又晒干了。
我把画还给云鹤,问他:“你跟他很要好吗?”
他沉默了片刻:“他是我一直很景仰的表哥,但现在,整个惘川都不准提他。”
我愣了下:“可以告诉我他埋在哪里吗?我想去祭拜。”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你哥哥没告诉你?”
我点点头:“他从不对我说他的事。不过……”我想起了段沧钰说的,他会在梦中喊渚琰的名字,便道,“他偶尔会在梦中喊渚琰的名字。”
云鹤小心翼翼地收好了那些画:“我表哥死前一直很惦记他。”
他的表情黯下来:“他死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天都很痛苦,以前一直滴酒不沾的他开始酗酒,也不说话,每天就坐在屋顶上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颓废和痛苦的时候。”
我正等着他说下去,帝子身旁负责传话的侍女让我过去,我便只好暂时离开了。等我再去找云鹤时,他又恢复了先前的寡默,像先前的事根本没发生。
这段时间,我哥哥一直被关禁在阁楼,只有一个服侍他的侍女在陪着他。我偶尔会爬进窗去看他,他大多时候都在叫那侍女给他念经书,要么便是昏昏沉沉地睡觉。偶尔会爬起来写字、画画。
奇怪的是,这些日子帝子竟没有再追捕段沧钰。我爹那边忙着休养身体,分身无暇。老侯爷那边斩杀爱子不久,也在休养生息。
而段沧钰也失踪了,惘川算是有了短暂的和平。
那天晚上,我照旧翻窗跳进我哥哥的阁楼,那侍女却不在,他正在黑暗中等我,忽然开口:“阿蕴,你能教我法力吗?”
我其实并没有什么战斗法力,所学不过是占卜和一些修身养性的心术。
我明知他没有根基,再怎么修炼都是于事无补,可我实在无法抵挡他那黯然的表情。一直被禁锢在阁楼思过,眼睛是瞎的,陪伴他的只有经书和过往痛苦的记忆。
反正都是消磨时间,与其告诉他不可能,还不如让他生出一点希望。
哪怕那希望是缘木求鱼。
我发现我哥哥额头上似乎多了一个花钿状的刺青,时隐时现,觉得很奇怪,他莫非在修炼什么?不对,连我都看出了,他的体质根本不可能修炼。
我并指点上他额头,念了句心法,本想以一股中和之气去减轻他身体的病痛,孰料,我手指一覆上,他体内便滋生出一股漩涡之力,将我的那股“气”不断吸入。
那股诡异的感觉令我瞬间头疼欲裂,身体好似要爆炸。
我想收回手指,但手却像被吸住了一样。除了我,我哥哥也扶住额头,紧蹙眉头,呼吸急促。
我忽地想起了在星庭里看过的一句术法的口诀,当时她们收缴了一批邪魔歪道的书册,悉数烧毁了,我师父说上面记录的都是一些阴狠残刻的极易反噬的灵术。譬如活剥人皮、食人眼球、吃人脑等修炼方法。
我并没有去翻,但那天风很大,径自吹开了某本书的一页,我只随意瞥了一眼,那句口诀便一直刻在我脑海里了。
此刻,那句口诀莫名其妙地一直晃荡在我脑海里,在我嘴唇边呼之欲出。
我强行忍着,害怕那口诀会对我哥哥造成伤害。但下一刻,我嘴皮子太干了,抿了抿,那口诀便像是从我口中逃逸了出来。
我居然念了它,而后,眼前的世界赫然变了。
我好似是一缕烟,钻进了我哥哥的脑海里,眼前有无数画面流过,那些我难以想象的激烈的情感顺着我的四肢百骸流动,一下子冲撞到我的脑海里。
心脏被撕扯得发疼,我在一瞬间几乎要流出血的眼泪。
一缕一缕的片段,有的很清晰,有的十分模糊。
我突然意识到,我好像进入了我哥哥的梦境,不对,是记忆之中。
那口诀似乎是关于共享记忆的,我在窥探他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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