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沧钰没有死,但他失忆了,这个结局任谁都想不到。不对,他不是失忆,他能知道所有人,但唯独不认识我哥哥。
我忽然想起帝子和老侯爷反复说的那句话,“百无一用是情深”,命运终究还是开了个玩笑。
他显然以为是他杀了老侯爷,在短暂的茫然后见火已烧到了这边,便一手拎起我,另一手揽住我哥哥,带着我们飞离了火海,在一块空地上停下来。
他一放下我们便转身要走,我哥哥拉住他的袖子:“段沧钰。”
他的手在轻颤,苍白的脸上犹有泪痕。
段沧钰回头,挑眉:“你叫我?”
我哥哥刚想说话,一阵风掠过,他因为身上的舞裙被撕得近乎褴褛而打了个喷嚏,而后又掩唇咳嗽起来。
段沧钰略顿了下,将外袍脱下来,扔在他身上,朝他弯了弯眼睛:“多谢这位美人厚爱,不过,我不是断袖,我喜欢女人~”
随后,他抬颌朝我哥哥的手示意。
我哥哥猝然松手,段沧钰弹了一朵虞美人给他,很轻地笑了声,像我初见时那阵旷野的风,无拘无束。他很快提着那柄邪刀离去了。
晚风吹过,不远处的火越烧越大,四周到处是鼎沸的人声。
我哥哥望着段沧钰离去的方向,裹紧了他的外袍。他的身形看起来那么萧瑟。我有些失语,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当时,我进入他的记忆之海,看到过他那些满载着压抑与憎恨的记忆,他总是那样静默的,苍白的,破碎的,唯独在结识段沧钰后好似有了一些生气。
如今,终于复仇成功,但段沧钰竟然忘了他。
回想这一路,他们对对方说的最多的便是,“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
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我握住了我哥哥的手腕,他摇了摇头,垂眸,轻轻道:“总是如此,不是么?”
总是如此。
往昔的他,给我的感觉总是像那种被摔破的瓷瓶,是一片一片的,易碎,但有很尖锐的棱角,此刻却让我想起朝圣山上的经幡,看惯世事变迁、人事无常,总是亘古如是地飘遥在那儿,经年累月,悲悯如昔。
但我还来不及感伤,云鹤便赶到了,他带着一队精锐拦在了我们面前。
“尔等擅杀王侯,纵火烧侯府,行事实在诞谩,将陆少爷拿下!”
我想起了帝子说要将我哥哥囚禁的事,我猜他当年与我哥哥在黑暗中相拥取暖,如今却忌惮自己有所谓的把柄在对方手上,故而要抓他。
我伸手拦在我哥哥面前,拿出了一枚淡绿色的玉佩,那是我大哥的遗物。
我对云鹤说:“把这个交给他,就说我要见他!”
那天晚上,我哥哥暂时被关了起来。我来到了帝子那间熟悉的书房,洁白的穹顶还是这双眼睛多年前看过的模样。
他还是在画那个他记忆中的少年,与我现在的轮廓差不多,只是要更硬朗,多了一个颊边痣。
那枚玉佩被他摆在案头,他冷冷瞥了我一眼:“一个玉佩,就想救下你哥哥?”
我看着他,叹了口气,说:“小焉,第四格第五本书,有我要给你的东西。”
他听到我的称呼,霍然抬头,眼里有不可置信。
我没有解释,指着一旁的书架说:“我现在这幅身体没有武力,只会占卜,拿不到,你跳上去拿下来吧。”
他狐疑地看着我,手有点抖,但还是听了我的话,纵身一跃,拿下我说的那本书。他翻开,见书里面夹着一封信,便缓缓拆开。
我眼前出现了那封信的内容,从某一日起,它曾在我的记忆中闪现了好多回,叮咛嘱咐,犹在耳边。
我便低声念起来。
“小焉,蘅儿有事,我近日对他颇为疏忽,心中愧怍。我将前往昭洲雪原,不日回归,到时再陪你。这宫中的一切吃食用物,你当审慎待之。对了,我爹最近行踪诡秘,我见他从苗疆弄回诸多蛊虫,你且小心。”
我又接着念后面的一首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我念完,深深地看着他。他却仿佛变回了多年前那个有些软弱的少年,怔怔看着我:“这确实是他的笔迹,你为何会知道?不对,你是……”
他神色明显狂喜,嘴唇和手都在颤抖。
我笑了下,对他说:“蹲下。”
他依言蹲下了,我伸手弹了下他的额头:“小焉,离我们分别已经三千二百四十天了,三千多场流光,世事多变啊……”
帝子讶然看着我,而后,他猛地扑过来,一把抱住我:“阿宸!”
我揽住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多年前那样。
“君问归期未有期,你看,我不是回了吗?”
那一年,我先是被我爹误杀,后又在雪原上遭受了雪崩,但我没死成。
我被雪抛到了半空,又卷到了路边,被一个路过的祭司救了,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大约五岁的小女孩,我看到她的眼睛便知道了,她是我的幼妹。
但她似乎和我一样,都在垂死的边缘。
他们都是星庭的人。
昏迷中,我听见那祭司自言自语道:“不行,若是叫他们知道我没看好陆三小姐,叫她就这么掉进冰窟窿里冻死了,陆老爷岂非要把星庭夷为平地?”
那位祭司没认出我,我在昏迷中又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感觉他一直在翻各种书,我猜他那时候是带我妹妹出来求医的,怕回去不好交代。
随后,也不知道他弄了什么操作,我渐渐感到我的身体忽然轻盈了起来,意识像轻烟一般飘在虚空,眼睁睁地看着身体断气了。
但奇怪的是,我没有死,我醒来的时候住在了我妹妹的身体里。
她的意识比我的身体先一刻死亡,于是我的意识进入了她体内。
但我的意识只是清醒了很短的时间。
随后,我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像我真的是我爹的小女儿陆曼蕴,直到我在惘川宫里遇到帝子,慢慢的,陆因宸的记忆一点点苏醒。
但我一度以为我只是共享了他的记忆,直到方才我哥哥,不对,我弟弟陆久蘅刺杀老侯爷的时候,我眼前才浮现出我同我妹妹交换身体的那些瞬间。
我妹妹陆曼蕴的意识已经死亡,于是作为陆因宸的尸体便被那祭司就地掩埋了。而作为陆因宸的我活在了陆曼蕴五岁的身体里,直到现在。
帝子很听我的话,似乎我回了对他来说便是无可比拟的满足,我让他放了我弟弟,他很快就答应了。但出于对侯府的交待,他对外仍宣布处死了他,当然是替身。
那是一个死刑犯。
我又回到了陆府,对外仍旧是我妹妹陆曼蕴的身份。我在邙山上安葬了我弟弟的替身,私下则准备择日将真正的他用马车送出惘川。
至于我爹,他常年被我弟弟投毒,终于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彻底瘫痪了,如今躺在床上,吃穿拉撒都由侍从照顾,成日只能瞪着眼睛看着帐篷,连话都说不了几句。
我叹了口气,我终究是他的儿子,他当年未曾亏待过我。我便仍旧尽孝,如今,陆家的一切事务都由我这个名义上只有十四岁的陆三小姐处理,或者说,由帝子处理。我常去他的宫里,如今,外界皆认定等再过几年,我必定是他的王后了。
又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爹已经奄奄一息,只差一口气了。
他的意识极模糊,但一直叫我妹妹的名字“阿蕴”,有时候也喊我的名字“阿宸”。就在他回光返照的时候,我看到我面前闪着一道幽红色的冷光,段沧钰居然提着那柄邪刀虞姬进来了。
他问我爹:“那封信呢?老畜生写给你的信?”
我想起了,他曾说,老侯爷当年与我爹师徒关系还融洽时,曾经给我爹写过一封信,教他把他们二人做过的各种坏事都推诿给他爹段沧月。
后来,我爹与老侯爷闹翻,他留下了那封信,想以此要挟对方,但终究没派上用场。但那信对恢复段沧月的名誉却很有用。
我爹起先像是笑了下,但他的嘴唇很快颤动起来,分明很生气,直愣愣地瞪着眼,搭在我胳膊上的手无力地垂下去,彻底一命呜呼了。
我顺着我爹死前的眼神望去,我弟弟倚在门前,他裹着那天段沧钰扔在他身上的外袍,低头咳嗽着,手上拿着一封信,脸颊上有一种病态的嫣红。
段沧钰讶异地望着他:“陆久蘅?你没死?我还念着你美人薄命,替你可惜呢。”
说着,他长腿一跨,将那信勾走了,又道:“多谢~”
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弟弟仿佛是体力不支,身体一歪,整个人往地上倒去,他身旁的年轻男人猝然侧身,本能扶住他。
一间密室。
我先是简单给段沧钰讲了我弟弟为何还活着,朝他露出一副极其纠结的表情:“事情就是这样。他现在需要看大夫,但你看,他只要一出门,外面的人都能发现他,根本看不了。”
“我又要处理我爹的后事,暂时不能送他出去。”
段沧钰靠在墙上,闲闲看着我:“你希望我送他出去?”
正在这时,我弟弟醒过来了,他从地上坐起来,赤着足,抱着膝,长发完全散下来,看起来仍有些迷迷糊糊。他一看见段沧钰,便朝他展颜,习惯性地伸手。
洁白的手腕好像一截玉,落在虚空。
这一刻的他苍白又娴静,白裳黑发,眼中满是殷殷期待。
我看见段沧钰愣了下,但还是一抬长腿,在我弟弟面前蹲下来,有些吊儿郎当地说:“我看起来难道很像你的旧情人?”
我弟弟发烧烧糊涂了,已忘记了眼前的男人失忆的事,将手叠在他掌心,低声道:“你不像渚琰哥哥,你是段沧钰。”
“你答应过我,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我答应过你?”
段沧钰好整以暇地捏住他的下颌:“女人们总说我薄情,说我容易忘掉她们。难道我真的负过谁?还是一个男人?”
我弟弟叹了口气,还是半睡半醒,他在段沧钰松手的时候无力地倒下去,跌在他胸前,伸手,落在男人的颈项上,轻轻抚了抚。
他很轻地呢喃了声:“你没负过我,是我们互相辜负。”
也不知道他指腹的温度勾动过什么,段沧钰明显一僵,一把掰住怀中人的脸,逼迫他仰头:“你说你的旧情人是我?”
我弟弟嘴唇动了动,点了点头。
段沧钰忽然抓住他的颈,薅过他的长发,深深吻住了他,不,是咬住了他。
片刻后,他抬头,他们的唇上满是血渍。
段沧钰舔了下唇角的血,气息有些不平,他说:“这种感觉很熟悉,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男人还是女人?”我弟弟问。
“……忘了。”
段沧钰眯着眼,继续道:“虽然这种感觉并不坏,但我还是喜欢女人。”
他还是走了,走之前从外面的医馆里带回来一些我弟弟要用的药,还虏回来一个老大夫,蒙着他的眼睛,让他给我弟弟看病。
半夜醒来的时候,我看见我弟弟坐在那栋封闭独院的院墙上,手上拿着一只糖葫芦,是段沧钰先前给他买的。
他在墙上轻轻摆动着双腿,月光落在他脸上,苍白瘦晰,他一直看着夜幕中的远方,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他在那里头坐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我才发现,那墙角下满是破碎的虞美人花瓣,正是段沧钰最喜爱的花。他终于复仇了,可看着他的背影,我依稀觉得,他好似进入了另一座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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