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北柔抬手对准天空，这只手斑斑点点，皱得像鸡皮，骨节也有些变形，和年轻时的细腻纤长判若两人。

林北柔：“谢轻眠，你的技能可能真的让我的意识去了这一个平行的现实，在这里，我是个普通人，只要没有在三十秒内想出破局的办法，意识就被困死在这里，回不去了。”

林北柔：“所以，你想让我留下来，等待老死。”

老年人都耳背，林北柔以为自己是正常声音说话，其实她嗓门特大，每句话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五米之外。

天台上另外一个老年妇女精神病默默后退了几步，就算同为精神病，对面这老姐姐坐在轮椅上对空气一边滔滔不绝一边诡异发笑，也够吓人的。

林北柔：“不过，你好像做了非常严重的误判。”

用过去的那些伤痛来刺激她，否认胜身洲三百年，否认司空晏的存在，等于解离了她那三百年的人格。

换其他人，可能真的会精神崩溃。

林北柔精神崩溃过好多回了，都崩溃出心得了。

林北柔：“就算我会老死在这里，我也要先看看你在害怕什么。”

她好像明白她的金手指是什么了。

她能支配人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恐惧。

林北柔眼睛深处隐隐闪烁出蓝紫色。

此时此刻，谢轻眠觉得林北柔疯了。

强行在一个普通人身上，试图发动和污染挂钩的诡异能力，这会让她这具身体直接崩溃。

她的意识会脱离出来，或许再也不可能回到之前的现实，永远迷失，也不能转世。

谢轻眠不信林北柔敢疯成这样，下一秒，就看到林北柔因为强行发动了能力，捂住心脏，慢慢从轮椅上倒在了地上，七窍流出血来，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进入苟延残喘的倒计时。

谁也看不出，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疯子，年轻时是那般天人模样。

天空忽然暗了，地平线升起一线蓝紫色的光带。

谢轻眠看见那光带的瞬间，就被卷入了虹吸一样的幻境。

被遗忘的童年就像二倍速一样重放了一遍。

她被泡在某种液体中，刚生下来，就有记忆，附近会有声音，有些是男人，有些是女人，很多时候，他们的声音同时响起，听上去在做动物一样的事情，甚至有时，女方的声音听上去分明还是孩子。

他们说这是什么仪式，谢轻眠是被选中的，将来是他们这一密不外传之宗的圣子。

他们说自己是谢轻眠的家人，他们对谢轻眠很好，有求必应，带她玩，关心她，让她吃饱穿暖。

他们会在晚上又做那些仪式。

谢轻眠四岁以前不会走路，常年被泡在那种液体中，她的双腿萎缩了，被他们摆放出宗门密像的姿势。

晚上睡觉也在水里，谢轻眠会看到水底有个影影绰绰的影子。

直到有一天，一群穿缁衣修行服的人闯了进来，把一切都捣毁了，把那些男女全部抓了起来，这一支的领头人，却放了一把火，把整个家园付之一炬，自己疯疯癫癫跑进了火中。

谢轻眠被接到了正常环境，才意识到自己记得的一切都是正常，慢慢学会了什么是正常。

她恶心人本身，她对人怀着恶意，因为她见过最脏的。

末法时代，魔子魔孙，加入佛门，破坏正法。

谢轻眠不再信任何东西，谁可以不受**所控，谁能无视污染，杀伐罪恶，她就信谁。

自从在禁区接触过原始灵脉，谢轻眠就遭遇了怪事。

一开始只是很小的事，比如她发现自己有时候在阳光下没有影子。

照镜子时，镜子里的人和她不同步。

谢轻眠以为是错觉。

直到某一天，她用铜镜法器，看见了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正冲她露出笑容，那是个用世间恶意堆在一起都比不过的最恶毒的笑容，不是嗔恨，而是最纯粹的恶意，足以让钢铁意志的人吓破胆子。

谢轻眠终于知道，那些东西把她泡在水里，就是为了养出这一个影子，这影子从未离开。

这就是她最恐惧的东西。

另一个她自己。

恍惚间，谢轻眠被拉到了一整面镜子前，镜子里的影子朝她露出一个极度咧开嘴的笑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谢轻眠肝胆欲裂，发出了惨厉的尖叫，强行绷起的意志土崩瓦解，如最怕蛇的人掉进了万蛇坑，最怕虫子的人掉进了虫窝。

“放我出去——林北柔——放我出去——”

谢轻眠几乎被吓疯，一瞬间就解开了技能。

但凡谢轻眠晚解开0.01秒，林北柔的老年躯壳就会死亡，林北柔的意识也会永远回不到现实。

就差0.01秒，谢轻眠就赢了。

林北柔睁开眼睛，发现她是躺在地上的，两只小小软软的手贴在她脸上，搓她的脸颊，好像想把她搓热乎。

林北柔：“……”

这才是她熟悉的那个现实，有种做了一个漫长的白日噩梦，终于醒了的感觉。

又或者，她是从那个冰冷的现实，逃离回熟悉的梦境，谁知道。

只要林北柔自己决定什么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团子司空晏俯身趴着她身上，一双大葡萄眼睛担忧得要掉金豆子了：“林！……&*%%^”

他用奶团子一样的声音，发出了一些林北柔听不懂的叽叽咕咕音节，糯叽叽的，让人听了心都化了。

林北柔：“祖宗……”刚开口就感觉到一阵尖锐刺痛。

人中痒痒的，鼻血流了满脸，林北柔才意识到刚刚祖宗是在用纸巾帮她止血。

耳鸣，脑瓜子嗡嗡的，偏头疼，耳朵疼，神经疼，手重得抬不起来，林北柔现在处于蓝条清空了不能动的状态。

上方出现了周阆屿的脸，挂了两道彩，看样子是把另一边解决了，焦虑关心地看着她。

周阆屿：“你别说话，你刚刚一直昏迷不醒，心跳降到了五十。”

团子司空晏伸手，周阆屿嘴角一抽，把一包纸巾放到他手上，司空晏撕开纸巾，继续给林北柔擦鼻血。

林北柔：“……”

多么小太阳啊，要是祖宗一直是这个形态就好了，不敢想象他要是恢复了想起这些会不会把他们都灭口。

林北柔用眼神询问地看向周阆屿。

周阆屿：“谢轻眠也醒了，受了很重的反噬，你赢了她。”

林北柔稍微抬起下巴看向远处。

那些受了伤的弟子扶着谢轻眠，谢轻眠靠坐在其中一人身上，脸色苍白得像死人。

“林北柔，你赢了。”谢轻眠睁开眼睛。

林北柔：“……”

谢轻眠：“我会放你们走，不过在那之前，你看看这是什么。”

她手伸进衣服，拿出一枚海月贝大小的薄片，细闪如钻光的秘夜黑。

林北柔凝神半秒就认了出来，瞬间睁大眼睛，那居然是一片龙麟。

谢轻眠：“这是我捡到的，为了捡到它，我和原始灵脉接触了，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不知道是福还是劫。”

谢轻眠死死握住龙麟，就好像下一秒谁要跟她抢一样，指缝被锋利的边缘切得渗出血了都没发现。

林北柔整个表情都变了，费力开口：“你赶紧把那玩意扔了……”

这个人居然敢徒手捡龙麟，是真的无知者无畏。

看到林北柔露出震惊恐惧的样子，谢轻眠差到极点的心情好转了一丁点。

她居然输给了一个这么庸俗的人，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自然之子青睐这种庸俗之人？

谢轻眠笑了起来：“不，这一回合是我输了，下一回合输的是你，我知道这是什么，有了它，我可以直接抹消魏瑕的记忆，让他彻底忘了你，这样他就不会再对你产生依赖了。”

林北柔脸色剧变：“别！”

你千万别用你的灵力去碰它啊！会死人的！！！

谢轻眠根本不知道她这么做的后果。

不过等等。

谢轻眠可以让祖宗忘了她？

林北柔怔怔地看着正单纯盯着自己的团子祖宗。

还有这等好事？！

那……要不让谢轻眠试试？

不对不对，会死人的！

林北柔微微睁大眼睛，陷入天人交战。

林北柔：“……你真的能让魏瑕忘了我？”

谢轻眠已经有点不正常了：“当然了，不过你肯定不愿意吧，也是，你有这种殊荣，肯定不可能放手……”

林北柔大脑高速运转，让谢轻眠使用龙麟，祖宗会忘记她。

这不就是她目前最想要的结果么。

司空晏回胜身洲，继续追寻他的道，成就道心，踏破虚空。

林北柔不想看见司空晏陨落。

司空晏跑来现世，本就是一个错误。

林北柔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也许从某个角度，她是赞成谢轻眠的，大佬和凡人在一起，怕是不会有好结果。

林北柔现在没了修士身体，会成为生老病死的普通人，就算祖宗硬要和她在一起，林北柔也想象不出一个老奶奶和祖宗走在一起，祖宗还旁若无人对她说一些不该说的话，甚至牵牵手，那画面该有多炸裂。

林北柔不敢自作多情，高估她在司空晏心目中的位置，万一祖宗恨毒了她，想慢条斯理把她玩够了，再来一个赐死，顺便把她家人和亲友也随手杀了。

三百年对普通人来说很漫长，要是让一个普通人从现在穿三百年回去，那这个人就会落在清朝初年。

对习惯了日新月异数码产品、丰富多彩线上线下娱乐方式、全球大社区且社会平等的普通人，恐怕会郁闷到开号重来。

三百年对大能修士而言，连三天都算不上。

三个日夜，第三日他们才当了24小时的道侣。

林北柔让周阆屿把自己扶起来，周阆屿正要去扶他，被祖宗一把挡开了，林北柔眼睁睁看着祖宗过来抱她，想把她拉起来。

结果，竟然还真的把她慢慢拉了起来，林北柔也没想到祖宗还能有这种力气，震惊了一把。

不过想想也正常，祖宗虽然变小了，身上的龙灵可是没变。

司空晏给林北柔当拐杖，

周阆屿：……

好讨厌的小孩。

谢轻眠看到魏瑕对林北柔这么特殊待遇，脸色变幻莫测。

林北柔对谢轻眠说：“我们先沟通沟通，要不你把那玩意先放下来，普通人最好别不戴手套直接接触。”

能被司空晏看上并吞噬同化的龙灵，可不是什么西游记里可可爱爱的白龙马小白龙。

那是胜身洲万龙之祖的残魂。

会死人的。死数不清的人。

谢轻眠：“可以啊，只要你把那位交给我，我就把这玩意给你。”

林北柔：“……？”你还真是不死心啊。

她低头看了一眼紧紧挨着她的团子祖宗，祖宗一下子听懂了对方的意思，警惕地看着对方，又抬头望向林北柔，眨眨眼睛。

林北柔忽然心生一计，低头轻声说：“祖宗，跟你商量一件事。”

然后跟他附耳很小声说了几句话。

祖宗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含在眼睛里要掉不掉，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半是不安半是指控地看着林北柔，好像即将被抛弃一样。

林北柔吓得一激灵，赶紧抱住祖宗的小肩膀，跟他解释了好一会，祖宗还是很委屈地看着她，小幅度地点了点下巴，林北柔感觉自己像那种委屈孩子上街讨饭的大人，明明没做什么坏事，怎么有种很沉重的愧疚感。

林北柔硬着头皮：“好，就按我说的来，去吧。”

孩子还是过去了，一步三回头的，像是在确认林北柔的存在，黑葡萄眼睛里全是不安和怯生生的担心。

林北柔就像一个第一次送孩子上幼儿园的亲妈，鼓励地朝祖宗点头。

谢轻眠冷眼看着林北柔，这个人是傻子吗，这种明显挖坑，当她看不出来是不是。

谢轻眠不在乎林北柔要干什么，只要她的目的达到了就行。

谢轻眠全神贯注看着一步一步走近的祖宗，摆出了一个端正跪坐的姿态，十分恭敬地微微低下头。

祖宗却在三米开外的位置停了下来。

林北柔说：“你不是说可以消除魏瑕的记忆吗，现在就施展给我看吧。”

谢轻眠把魏瑕奉为神明，一定不敢上前动手抢人。

果然，谢轻眠没料到林北柔会这么说，愣了愣，旋即忍不住笑了起来，纳闷地看着林北柔，这个人到底是有多蠢啊，居然自己送上门，把利益拱手相让。

谢轻眠抬起手中那片龙麟：“那你就看好了。”

说完她对祖宗稍微低下头：“抱歉，得罪。”

谢轻眠催动灵力，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龙麟，突然间，龙麟形态改变，从一片海月贝刹那长出好几片增生龙麟。

谢轻眠手上传来一阵钻心剧透，瞳孔巨震，刹那愣住。

这和她想的不一样。

林北柔发出指示：“祖宗——”

谢轻眠眼前掠过一条粗长的黑影，什么都没看清，手上就空了，她的手下把她扶住，她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小孩淡定地把玩着那枚龙麟，龙麟不断尖锐地刺出棱形，变幻着形状，在小孩手里就像一个量子叠加状态的装饰品。

谢轻眠手上传来强烈刺痛，她低头看去，整只手全部都黑了，到腕线为止，抖得不成样子。

手下们全部骇然地看着她的手，紧急地采取急救措施，效果微乎其微。

为什么？

谢轻眠大惑不解。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林北柔松了口气，谢轻眠这只手以后都不用发动灵力了，比起被截肢，这个结果很好了。

林北柔：“祖宗，回来吧。”

天边隐隐响起雷鸣，厚重云块开始聚集，林北柔倒吸口气，因为龙麟被凡血玷污，龙灵还是发怒了，接下去恐怕有气象灾难。

林北柔又是松了口气又是担忧，本来会死很多人，现在没有死人最好，不过气象灾难对还要在外面上班奔波的人来说也很可怕。

祖宗不看林北柔时，眼神就淡漠得不像个孩子，听到林北柔叫他，耳朵动了动，转过去奔向林北柔，就像一块会滚动的小蛋糕。

谢轻眠眼睁睁看着龙麟和人都跑了，一瞬间思考下线，本能地采取了行动。

她用另一只能动的手甩出了一枚法器，这是佛宗暗器，专门用来封印和捕捉。

暗器像散开的花瓣，从一片变成了六片，旋转着飞向司空晏。

林北柔余光看到了暗器：“当心——”

佛家的灵力对龙灵，就像汽油遇到火星子，谢轻眠真是死不悔改，不撞南墙不回头。

林北柔来不及思考，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波及附近的那些普通居民。

人家好好的过自己日子，找谁惹谁了，算算这时间，说不定还有高考生家庭。

一个高三生意外身亡，一个家庭就会被彻底毁了。

林北柔没忘了有个社会新闻，一男的专门在闹市区跳楼，砸死了两个刚刚高考完的女生，楼底下人来人往，网上说他是不是故意，是不是想找个垫背的。

本来力竭的林北柔，一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挡下谢轻眠的攻击。

强行发动了刚刚被激活的天赋，林北柔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

只隐隐约约听到了祖宗的喊声，还有周阆屿在叫她名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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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