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余的身子被陶然禁锢住，右手勉强撑着陶然的肩膀仔细着陶然的身体也不敢用力。他脸上的红泪宛若玉石滚珠啪嗒掉个不停，似河流不肯停歇，脸色也苍白得很。

“你……”夜余欲言又止，来自灵魂深处的强烈撕扯感将他的理智一同拉扯住反复捶打，他双手颤抖地着捧着陶然的脸颊，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忘了些什么，但是有一些事总是很清晰的，“陶然……你该活着。”

他的师父，尊上陶然，清秋尊者，是近千百年来第一位半仙。传闻清秋尊者不死不灭，守护着这天下的安宁与大道。他本该长长久久地活着。

陶然神色一怔，眼神温柔下来，似有些不舍，但这世间的每一种生灵，每一个生命又有谁自降生就该死的呢？

陶然的手附上夜余的脊背，手心悄悄地散开一种极其温暖的力量使得夜余睡了过去，他强撑着站起来，将夜余扶到了早已经准备好的阵法上。

他的背后，那青衫已经被鲜血染湿，可他好像从未察觉，仍旧站得笔直，面容平静。

“小八。”陶然注意到躲在角落里颤颤巍巍的蓝色小光球，不禁哀叹一声，提醒道，“那位可不是好相与的，不是你撒娇卖软能过去的。”

小八见被发现，只得悄悄滚出来，心中害怕不已:"小八听不懂，小八不知道宿主在说什么。"

“生死有命，不必管我。”陶然没打算就这么让小八糊弄过去，沉声重复了一遍，“这次听懂了？”

说罢他将那块费尽心里拿到的水玉引到法阵中心，因此为眼，以血为引，以身为力，将这此身剩下的所有法力都填了进去。一瞬间血流入阵法细密精致的纹路，那水玉在强大的法力之下不断地发出阵阵奇异的光芒。

轰然，外面黑云聚拢，雷鸣电闪，天地之间发出异兽的吼叫，四面八方奔腾而来。四海八荒，乃至远处的琼瑶岛，也能看见云层中腾飞翻滚的雷电。

苍茫之中地震海啸，万物悲鸣。赵婵儿从房中跑出来，远远看见父亲和师兄也站在长廊下，定定地看那雷云。

随即便是一滴水落在鼻梁或是额头，再就是瓢泼的大雨，宛若是那龙王发怒搅弄人间。世上的所有的修士都隐隐感到有大事发生。

一道雷劈在树上直将那百年老树分成了两半轰然倒塌，赵岛主扶着栏杆，满目血丝，神色凄凉。

“是……乌雀山……”

“尊上！他……他归逝了！”赵岛主双腿无力，一下子不稳竟然跪到了地上，恶哉！恶哉！那日八山十家的修者为了无上至宝月境围剿陶然，人人都露了绝技，生了杀心……可尊上他只是躲闪防御，不曾对他们下狠手，否则也不会受那般重伤。

他是罪人啊……

江南白莲门中，那夜白鹤正双手合并摆于胸前，跪拜在观世音像前，小声念着佛经。外面的雷声越大，她念得越急。

她这半生不信如来，不信菩萨，可到了此种地步，除了求佛告神也再没她能做的了。

夜余醒来的时候，身体还有些奇怪，活动起来甚是僵硬。他正着眸子，一看见这熟悉的房屋，便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四周寻找那人。

“陶然……”夜余下意识唤着师尊的名字，前殿后殿都看不见陶然，若大个乌雀山，他能去哪呢？

陶然在哪，他会去哪，他还会留在乌雀山么……夜余走到正殿，犹豫着看像了铜镜中的自己，不必先前的身体稚嫩年幼，眉眼神情之间居然多了些禅意。

他的脑骨好像被什么东西积压着痛苦极了，疼得他用手死命敲打脑袋，才觉得好受些，那些消失的记忆猛地挤进来，钻进他的脑髓，闹得他疼痛不已，恍惚之中他好像看见了烟雾缭绕中的山，仿佛又听到那庄重佛像前的念经声。

他倒地上，衣衫散落，如此疼痛之下，他眼睛干涩，却是一滴泪流不下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也不知道多少岁月。那时候的乌雀山，还不是乌雀山，也没有什么清秋尊者。那只是一座人间普通的山脉，多亏于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使得这山上灵石花果，奇珍异兽，物种繁多，灵气旺盛些。

这山中人迹罕至，却有着一座寺庙。

玥揽自有记忆以来就在这里，日日伴在佛前，看着门前的朱帘翻飞。他是那佛前的红蜡，日复一日的燃烧着，看着那烟雾的缥缈。他那时候只能在烟雾附近走动，因此总总望着门前那幡，等候着那清风浮动。

陶然那时候只不过是一游方的道士，背着一把剑一本书，不定方向亦没有道路，只是随心，用两条腿走遍山川大河，也去往每一处人烟之地。

这山中人迹罕至，寺庙自然也不会有香客，角落里常常藏着蜘蛛爬虫。佛前的油灯也常常有白毛鼠光顾，勉强也算是玥揽的几位小友了。他自有记忆起恍惚之间好像一直在等待谁，隐隐约约有什么使命等着他去完成。但是他在那寺庙中孤身待了许久也不见人来。

那是一个雨夜，他记得和清楚明明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他也曾看见斜着的雨丝零落飞进寺庙中留下了水渍。但很奇怪，那道士装扮的人进来时，头发和衣服都是干爽的。

玥揽初见陶然时便能隐隐看见那道士头顶的祥云，又有功德傍身，便知是他命定之人。

“这位道士，你从何方来？”他幽幽出声，那时还不能化形，只是神识散在香灰烟雾缥缈之中。

陶然冷不丁听见声音，也并不慌张，只以为深夜来此打扰了当地的生灵，便躬身回话：“在下途径此地，想求得一间屋舍遮风，若是有所叨扰，我这就离开。”

玥揽心中一惊，慌忙道:"不碍事，只是这山间少有人来，见你有些稀奇，不必害怕。"

那时的陶然虽比不上现在的盛名，但也是天底下少有的能人异士，一路妖魔鬼怪少有敌手，也难得害怕什么，性子一向沉稳。反倒是这此地主人的客气与羞涩，反倒让他不知道如何反应。

“从此山往北二十里，常有贼人出没，近些日子连带着出了许多人命，就连妖怪也有许多连夜搬家，你常住于此，还是小心些。”

玥揽此一生困在这寺庙中，极少有接触外面，听到这不进不觉得害怕反倒好奇起来，一下子追问了许多。陶然也不觉得烦，无所不答，将外世所闻一一讲来。一直到夜深，他困乏睡去，玥揽才安静下来。

次日天明的时候，陶然便要走了，约摸是要去那北边除乱的。早早玥揽便在等着了，两人寒暄了几句，总也想再说些什么，但说来说去都是一些反复的话语。

“你要走了么？”

“是的。”陶然点点头，重复道，“去北边看看。”

“哦，好的，听说那里很是危险……”

陶然站在原地寺庙中，看不见这庙中的主人，只是抬头望着那佛像，看着佛前的寺庙，眉目稍稍温和下来。

他在台前了去了香，恭敬的站在佛前，微微俯身借着红蜡的火光，点燃了香。

玥揽躲在佛前，眼看着这陌生的道士越凑越近，百年来第一次有种心慌的感觉，他猛地缩回到佛后，许久才想起来那道士看不见他。

他后退一步，恭敬平和地参拜佛像。

陶然好像很喜欢那飘渺缭绕的烟雾，伸手顺着风轻轻触碰，却意外觉得宛若藏匿在森林深处的脆弱生灵，一碰便吓得逃跑了。

“玥揽，是吗？在下陶然，一江湖游客。过几日待我处理完那祸事，回去时自来向你拜别。”陶然未见过寺庙主人的真身，只是听声音差不多跟自己一般大，只可惜困在这方寸之地中早早没了自由。

他思此，不禁为此地的主人感到叹息。

“一言未定。”那次玥揽亲自化作烟雾伏在他肩头，送陶然到了门边，望着他消失的踪影，心中泛起波澜，也是那第一次，这传闻百年不灭的红蜡，竟开始流了蜡水，落在底盘凝成一颗小珠。

玥揽回过神来，从地上爬起来快步走出殿外，或许，或许陶然给他留了些什么，毕竟他那人看着冷冽，却是最善心容易心软的。

他可是陶然，是这世上最有天分的修道者，他怎么可能会死。

眼前的乌雀山是极其陌生的，不光是对于千年前的玥揽，就连夜余那一生的记忆中都未曾记得这样的乌雀山。

满山弥漫着浓重深黑的雾气，花草尽毁，树木倒塌，山崩泉迸。再没有从前那奇珍异果，仙山韵韵的样子。

后山上传来一声巨大的野兽吼叫声，响声震地，房屋墙壁摇摇晃晃……竟是要倒塌了。

隐隐的他听见一声苍老浑厚的声音，刺破云层，直接压在他的肩头。

“尔敢苟且偷生——”

玥揽的身体一时之间如负泰山，整个人瘫倒在地上怎么也动弹不得……

他咬牙想撑着站起来，用尽全部力气挣扎，却只是被压的更紧实了。

“我从没……想过逃避。”玥揽咽下一口血，费力地抬头看着那苍穹……

他明明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他为此甚至失约于陶然只为那人能够踏天梯走他该走的路。

可是……他现在的命是陶然千辛万苦才得来的，他怎么能就这么死在这里。

一旦神罚降世，生灵涂炭，稍有不慎人间动荡。可是他想活着有什么错，陶然想活着有什么错……玥揽真的不理解这样的道如何是正道，这样的神又如何能称神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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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徐徐兔之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