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阁亭中，温祛寒与赵丞相面对面坐着下棋，手边放着两盏茶。茶杯早已经空了，可见两人这棋局已经相持了许久。

天色稍晚，光线暗了下来，赵丞相摸着自己的小胡子，一会儿又揉着眉头打着哈哈；“我实在是老了，这么一会儿老眼昏花，什么也看不见了。”

温祛寒听了微微一顿，将还未落下的棋子临时下到了别处，他抬眼看赵丞相：“这么多年，丞相棋术仍旧精湛，在下又输了。”

赵丞相听了乐呵呵笑了两声，吹着胡子瞪温祛寒：“你啊……你。”

他遥遥头，转而看着亭外：“生老病死乃是世间常态，不该强求。”

温祛寒顺着赵丞相的目光看去，除了一地落叶和光秃秃的树干什么也看不见。

今下午仆人刚刚扫过庭院，不过两个时辰树下便又堆满了枯叶。

温祛寒没有说话，只是瞥过眼睛将目光落在黑白圆润的棋子上。

赵丞相见他这副模样，隐约觉得对方身体削瘦的犹如枯柴，他重重叹了口气：“刚刚开始发现自己老的时候，我很不甘心。我无法接受那个连起身都需要借力的自己，更无法忍受越来越糊涂的脑袋。”

“习惯了就好了。”赵丞相无奈笑了笑，这都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

温祛寒垂着眸子，眼里掀起波澜，勉强弯着嘴角：“可我不甘心。”

“……”赵丞相回眸看他，表情一顿，摇摇头，“你不该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应该让自己开兴些。”

“二十年了，一切都过去了。”赵丞相还算是温祛寒的故人，他双手握紧摁在腿上，自己使力站起来。

赵丞相走到温祛寒身边，弯着腰想伸手揉揉他的鬓角。

温祛寒瞳孔一缩，下意识的躲开，慢半拍反应过来，有些尴尬：“我今年都三十多了了。”

“是啊，长大了。”赵丞相顺势收回来手，跟哄小孩儿一样，“长大了，就不能乱摸了，不摸了，不摸了。”

十多年前，他在道观中远远看过一眼，只一眼他就认出来那个瘦弱面冷的小娃娃是他义弟温时春之子。

他那时就想把温祛寒从那道人身边接回来抚养，可十二岁的温祛寒矮矮的，脾气却很倔，一点不肯松口，甚至不愿意让赵丞相再去找他。

他那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安，只好让人暗中接济，更是托人让温祛寒能够进入江家学堂学习……那时候他就该知道的。

温祛寒并非是没认出来他这个伯伯，只是不想连累赵家。

“小寒啊，我先回去了。”赵丞相迈着步子慢慢往外走，每一步都踩得又慢又稳。

温祛寒机械般起身，要去送。

“不用送了，小寒啊，别走我前面。”赵丞相的声音从几步远外传过来，声音有力，气息平稳。

“净清，去送送赵丞相。”温祛寒坐在亭中，神情依旧很平淡，但仔细看便能窥见那几分的悲凉。

他一向不喜欢身边的人太多，以前有净清净思，后来净思被杀，只留下了净清。

净清离开，这院子空荡荡的，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终于，他再也坐不直了，随手推开棋盘上棋子，掩面伏首，再顾不上一点仪态。

他拿衣袖垫着脸，将自己埋起来，整个人睁着眼睛，注视那黑暗，沉默着。

空荡荡的院落里，只听得见风声和棋子落地清脆的撞击声。

“温祛寒，国师！”

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仿佛就在耳边：“你看看谁回来了？”

庄思远人还没有进院，声音便先到了，一如往常一般爽朗。

他跑进院中，脚下突然一停。

他看见温祛寒趴在亭中的石桌上，脸埋的死死的，便以为是对方睡着了。

庄思远快速走到亭中，发现只不过两月未见，对方的身子更加单薄了，就跟风筝，怕是风一吹，就要飘走了。

“真是的，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睡着。”庄思远喃喃了一句，轻轻又唤了对方一声，见仍旧是没反应，几番纠结之后，憋着脸，“冒昧了。”

庄思远解开自己的披风，盖到温祛寒身上，弯下腰正想去抱他，手上刚要发力，就发现温祛寒动了。

他还未来得及说话，抬眸便对上温祛寒那面的泪水。

苍白的脸色，都因为泪水显得有了气色。

庄思远一下子急了，他慌慌忙忙地去想给温祛寒擦泪，又怕脏了对方的脸，话都说不通畅：“你……怎么了，怎么又哭了？”

温祛寒那双天生冷情的眸子，此时怔怔的盯着庄思远流露了一些情思，鼻尖轻轻抽了一下子：“难受。”

庄思远听了，慌忙从口袋里拿出来来一颗纯白明亮鸡蛋大小的玉塞进温祛寒手里：“这是我从南海找的暖玉，压抑寒毒很有效的，你带上，挂上就不冷了，就不难受了。”

温祛寒身子一半是冷的，一半是系统惩罚闹的。

“你这两个月，是去寻它了？”温祛寒感受着从手中慢慢往全身流动的暖流，神色惊诧，有些不敢置信。

“那可不，我找尽了方法也没能找到解开寒毒的法子，只知道暖玉可以抑制，让你好受点。”

温祛寒心情有些复杂，其实庄思远留在月阁，就是他最好的药了。

庄思远察觉到温祛寒低落的心情，故意撕开自己的衣裳，露出来还未包扎的伤口，笑得一脸不在意：“我一回来就急着见你了，连伤口都没来得急包扎。”

温祛寒听见这话，下意识看向庄思远那躲避的眼神，有些好笑：“你明明已经回过府了，怎么衣裳知道换，还知道沐浴，不知道包扎伤口？”

庄思远被戳破了，也不急，甚至还有些小委屈：“那不是怕臭到你么？”

“你……”

“再说了，我受着伤可都是因为您温国师。”庄思远凑近，故意卖着可怜，身后好像摇着一个大狼尾巴，“怎么还不能说几句好话？”

温祛寒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先回去治你的伤。”

“不行，这个不能听你的。”庄思远很坚定地摇头，关心道，“你现在好些了么？”

温祛寒感觉自己像是一条滚上沙滩的鱼正在被太阳炙烤，他不太自然地扭过一边：“好些了。”

庄思远趁温祛寒不防备，伸手摸了摸觊觎已久的鬓发：“那就好。”

温祛寒蹙着眉头回头，正巧对上庄思远那不值钱的笑容，一时竟忘了躲开，须臾，才不自然用手拍开庄思远，闷声道：“别乱碰。”

“可是我看你经常这么碰赵小公子。”

“那不一样。”

庄思远的眸子落在温祛寒那为难的神情上，突然发现了些什么：“没事的，不就是白发么，我挺喜欢的。”

……

温祛寒神情有些动容，他抿着嘴看向庄思远，第一次主动打了直球：“只是头发么?”

他话音落下的一刻，庄思远心跳猛地加快，血液加速流动，甚至有些缺氧，整个脖子都带着一些不正常的红晕。

最终他磕磕绊绊道：“不是头发，还能是什么，难不成是喜欢你么？”

……

温祛寒冷了脸，果然庄思远还是庄思远，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气。

他刚想开口讥讽一二，被一阵风吹得胸腔难受，弯下腰咳得喘不过气来。

“今日天色已晚，就不招待将军了。”温祛寒将手里的暖玉放到桌上，扶着桌子起身，勉强站稳了身体，“将军请回吧。”

庄思远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恨不得当场抽自己一巴掌，他拿着自己刚送出去就被退回来的暖玉：“你好歹收下它啊。”

温祛寒终究还是太高看自己的身体了，他走了没两步，眼前便一阵的发黑，脚下一软，头直直向前倒去。

幸好庄思远还没走，及时扶住了他。

“你明知道自己身体受不到，怎么一点不在乎。”庄思远有些恼了，他直接将温祛寒抱进怀里，一脚踹开房门，大步走了进去。

庄思远把温祛寒仔细放在床边，自己搬了椅子做在旁边，面色难看。

温祛寒身上没力气，只觉得这人还真奇怪，方才还是他在生气，一下变成了对方生气了。

他注意到庄思远手臂上顺着衣袖滴下来的血迹，开口：“你还是去包扎一下。”

庄思远冷哼一声：“不去，反正死不了。”

“你在什么气呢？”温祛寒也生气，就又变成了平时那副样子。

小八在一旁干看着着急：“宿主，他肯定是担心你啊。”

庄思远听见这话也是一愣：“也是，我是不该生气。”

他跟温祛寒什么关系，哪里敢管的了？

小八看见这场面整只球都傻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这样。

温祛寒微微缓了口气，逐渐恢复自己的理智，他突然深刻明白，前五年他们俩关系闹这么僵是为什么了。

他刚刚一动，就瞥见庄思远那下意识站起来的肢体动作，心里也就不气了。

温祛寒坐起来靠在床头，神色认真：“庄思远，你为什么送我暖玉。”

庄思远呵呵一笑：“当然是因为你需要啊。”

晚上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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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春秋一世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