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祛寒复而从桌上拿起来赵詹那份空了大半的宣纸，刚刚看了开头，便有所震惊，这居然是一个十二岁孩童写出来的。

没有一字废话，更没有过分的修饰之语，只是简明的记录着赵詹所想所思。

为什么从播种到收获粮食的人都是农民，却没有一粟落到自己口袋里？

为什么阿娘不能迈开步子走路？

为什么女子不能上学？

为什么律法只管百姓不管州官？

为什么人的命会有三六九等？

为什么人一定要入仕做官？

……

没有整理分类，只是简单写着自己的疑惑。从鸡毛蒜皮的家事，到他人，到国事，零零碎碎，记载着赵詹的疑问。

温祛寒转而将手中的纸交给小皇帝：“赵詹看起来有很多问题，陛下不如试着帮詹儿解答一下。”

赵詹垂着头，抽搐了下嘴角——居然还有他赵詹不懂得啊。

他本还有些不在意，等打开看的时候，不自觉沉默了许久，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温祛寒用力拍在小皇帝肩上：“十年时间，陛下可以好好想想这些问题。等陛下立冠之时，若有机会，臣很想听一听陛下的答案。”

盛殷抬头看着温祛寒那双始终给予他力量的眼睛，咬着嘴唇，突然感觉明白了些什么，却也看不透：“学生记下了。”

“夜深了，陛下休息吧。”

盛殷被他劝着犹豫了两步，又扭过头来，看着他，委屈巴巴：“那好吧，先生应该还没用晚膳，我让小厨房准备了点粥……先生等下记得喝。”

温祛寒微怔，似乎自从赵詹出现以后，小皇帝变得更加直白，懂得如何把心意表露出来给人看了。

“谢陛下关心。”温祛寒无奈地弯了弯嘴角，叫住将要离开的小皇帝。

“陛下。”他眼神温和，与小皇帝玩笑，“这里是乾清殿，就算要走，也应该是臣走。”

小皇帝明显早就忘记了这事，一下子没控制住表情，眼里透着清澈的愚蠢，故意咳了两声：“朕知道，就是想……想送送国师。”

小皇帝从五岁起就跟着温祛寒了，将那被先皇拒之门外的濡慕之情都投到温祛寒这里。

今夜风有些凉，吹在常人身上尚且透着两分冷意，打在温祛寒身上便是更加冷了。

小皇帝走在他身前，尽力给先生挡着风，沉默着不说话。

两人一同走过专人打理的庭院，经过那近乎光秃的梧桐树。温祛寒借着月色恍然发现盛殷其实长高了不少，他伸出手比了比记忆中那个豆芽菜，觉得自己这一生大概也是做了些事的。

“陛下回去吧，再往前不远就是月阁了。”

盛殷看着不远处的月阁，想问先生能一直和他住在宫里么？

他没敢问出口，垂着脑袋点点头，让温祛寒也赶紧回去。

“小皇帝好可爱呀。”小八盯着盛殷的后脑勺，心痒痒，感觉自己可以无痛生娃了。

温祛寒听了，伸着指尖摸了摸小八柔软弹弹的身子：“你最近比我还不在乎那任务。”

“诶呀，你肯定没问题的。”小八趁着今天夜色好跟温祛寒吐苦水，“我以前的宿主，让他们积极一点完成任务比登——天还难，一个个活也不想活，就那！最后还都能完成任务，你这么努力肯定没问题的。”

“关键是他们还凶我，不像你，虽然看上去冷冷，但是从不欺负我。”小八顿了顿，担心温祛寒会觉得他们是很坏的人，改口解释，“不过，其实他们心眼都很好，离开的时候都给我写了祝福的话。”

除了塔纳托斯，因为小八跑得太快了。

温祛寒抬头仰望星空，伸手对上那轮弯月，有些好奇小八口中的其他世界：“我跟随道人学过占星，却始终无法窥探其中奥秘。”

“世界之浩渺，人之于星辰就如同沧海一粟。”温祛寒被风吹着，喉咙里发痒，一时之间任性憋着不想咳出来，忍了忍却又憋不住，反复得更加厉害了，他半弯着腰，张开五指模拟抓握的动作，注视着月光从他手中溜走。

“我想活着，想健健康康的活着。”温祛寒不甘心，他前半生都被仇恨禁锢，带着沉重的镣铐。

他不想自己作为人这简单的一生，只有仇恨。

长信军的血案已报，他的人生不该在那天结束，应该在那日重启。

温祛寒回去的路上隐约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树后一闪而过，像是庄思远。他一侧身借着路上的树躲藏住。

他觉得奇怪，却也没有出声，等对方离开了，才探出来自身子。

庄思远在这里做什么。

温祛寒只是觉得奇怪，并没在意，自然也不知道庄思远一走就是两个月。

南国的使臣骑着马拉着两车的货物从北门进京，直接入住提前安排好的旅店。

陵川侯本想按照计划，先引着使团绕着盛京城闲逛一圈，走一下当地的风俗“走城门”，不曾想南国使者急着要进宫面见圣上。

他们甚至等不到几日后的国宴，一定要立刻面见圣上。

南国使团中领头的男人，腰间别着一把弯刀，身上穿着精细柔软的丝绸，额头上带着极为夸张的宝石配饰，他会一些基本的汉话，嫌传声翻译的官员麻烦，直接自己舞着手势，着急开口：“我们要见皇帝，现在，马上！”

南国使团此次来京，带着南国特有的珍品，言行举止都十分的客气，安分的有些奇怪。

时隔二十年，他们不是来宣战的，而是来请兵的。

他们带来一个很可怕的消息，南国之南，海的另一边还有其他的国家。

他们不清楚对方国情，也不清楚实力，只知道对方拥有非常夸张的船舶。

近两年来，南国海岸附近常常停着一些来历不明的船舶，特别近年来愈发张扬。

南国君主害怕那股神秘力量，担心一触即发的战争，因此想像大盛国借兵。

盛殷现在处理事情，已经老练了许多，不再需要温祛寒随时提醒。

“使团千里迢迢来此，应该多多休息才是。”盛殷装傻充愣，只当听不懂使者的话，仍旧笑着让陵川侯好好招待使团。

陵川侯上前刚想开口回答，就被南国使团的领头男人甩开。

“你这小小孩童懂什么？”南国使者不相信眼前这个十岁小儿是大盛国的真正的“国君”，脸色铁一样的黑。

“我要见真正说得上话的人。”

小皇帝面色一冷，睥睨这阶下的南国使团，威慑：“南国使团这意思，不像是请兵求和，倒像是下战书。”

南国现在是内忧外患，前后夹击，根本受不得盛国君王的怒火。

他以为面前的小皇帝只不过是一个傀儡，但看周围大臣的反应却又不像，他冷静下来，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臣担心国家，一时激动，还望陛下宽恕。”

等陵川侯带着南国的人离开乾清殿，温祛寒才从殿后出来。

他手里拿着刚刚拿出来的地图，面色犯难。

“陛下以为如何。”温祛寒照旧，先问殿下的想法。

“南国所处位置是我国对外的一道防线，若真如他么所说，那海上的神秘势力一旦占据了南国，我大盛也将面对着未知的危险。”

小皇帝并不大愿意承认：“若是开战，我们得帮南国。”

“说得不错。”温祛寒拿着手里的地图补充，“但同时必须高清楚使团所说是否属实，派人去探查一下，免得是南国联合北金的计谋。”

“先生所言极是。”小皇帝有些犯难，一时想不出来谁能担此大任。

“让庄将军暗访如何？”

小皇帝听了有些慌乱，竟口吃起来：“可……可有好几日……日，没见到护国大将军了。”

温祛寒仔细看了眼小皇帝，也不急着戳破小皇帝，只是伸手揉了揉眉头：“庄将军守过一段时间南疆，对当地的情况比较清楚……只是若庄将军不行，又有谁可以去。”

“只好让臣去了。”

小皇帝吓得眉心一跳，单看国师这弱柳扶风，一吹就倒身体，哪里受得了这种颠簸。

“先生别急，别急……”小皇帝脑子飞快运转，首先是绝对信得过的，还必须有点真本事，“让世子去。”

温祛寒动作一顿，有些尴尬，让世子去，那侯爷还不得在乾清殿门口哭上两月。

“还是尽快让庄将军回来吧。”温祛寒稍稍动了自己都快痛习惯了的身体，庄思远再不回来，他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盛殷点点头，心里却开始真的考虑让世子化作富商云游打探敌情的可能性。

整整快两个月，六十来天，温祛寒常常身体抽搐地睡不着，脸色愈发憔悴，看上去衣衫都变宽大了。

温祛寒躺在月阁的藤椅上，身子倒在一旁，头发散在地上，全身上下是半点力气都没有。

温祛寒因为寒毒，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便得了一头的白发，现在连眉尾都隐隐添了点。

他半躺着瞥见铜镜中的面容，脸色难看。

这发白当真是丑。

庄思远消失得每一日，温祛寒都活得不人不鬼，日日被这破烂的身体翻来覆去的折腾。

他便越来越想庄思远，想他的药。

你是真的想庄思远么？你是馋他身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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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春秋一世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