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锦烟嘴唇轻颤：“陛下可有证据？”
“唐家与魔妖来往的通讯符咒、留影晶石，哪一个不是证据？”
“若唐家与魔妖真有勾连，不必伤及无辜百姓，只需要做做样子，便能邀功。明明英枫身边只跟了一个少年武仆，余下的唐家人都去看台上保护百姓了，为什么帐外会如此混乱？”
唐锦烟忽然想起什么，疾步回到床榻边，嗅了枕间香气，片刻眩晕后，慢慢睁大了眼睛。
“唐家武仆御赐锦囊中，也有此香。”
宁非镜没有说话。
“他们闻到香气，无力接应魔妖主持局面。御林军攻击魔妖，魔妖又得不到唐家讯号，难免发狂。”
“事后，看台上西洲百姓血流成河，陛下手中握着证据，正好治唐家的罪。”
唐锦烟轻轻笑了，柔弱乖顺的外表，又撕开了一个无法逆转的裂痕。
“妾终于知道，陛下为何偏在此时，躲进妾的营帐了。”
“父亲必然在妾帐中提前设好了最坚固的法阵，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柔声细语，却声声切中要害。
宁非镜只是淡淡地看着她，仿佛她的质问根本不堪一击。
“这都是你唐家人做的好事，朕不过是顺水推舟。贵妃，慧极必伤，朕倒是希望你不要那么聪明。”
唐锦烟在空荡荡的营帐，狂风哭号之中，缓步走到年轻帝王面前，想看清那双嵌在熟悉的脸上陌生的眼睛。
她的阿镜，绝不会处处讥讽她的家人。
更不会如此心狠手辣。
明知父亲有盘算，还任由魔妖作乱，只为了把局面闹大，让唐家下不来台。
外头瘴雾弥漫，百姓身在水火，他自己躲进最坚固的防护法阵中，为保金尊玉体万无一失。
好一个爱民如子的帝王啊。
唐锦烟心里重重的疑团又散开了一些，身上却觉得更冷了。
她未曾修道，未曾习武，眼前的人，恐怕轻轻一捏便能折断了她。
帐外狂乱的风里，还有她的家人。
皇帝要她做个糊涂人，她只好少露一丝聪明。
她裹紧了大氅，摸回藏在软缎被子里的匕首，却用聊家常一般的语调温声笑道：“从前陛下最爱骑马射箭，怎么不亲自去围猎？”
“贵妃倒是很念旧情啊。”
她看到宁非镜眼中，没有感伤怀念，反而有几分愠怒。
而后怒火很快收敛在深沉眉眼中。
“骑马狩猎，不过是少时玩闹。朕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这副身体便不能出任何意外。”
宁非镜少时病痛缠身，静雅温文，最爱书画诗词。
莫说围猎骑射，连马都没牵过。
可他不是阿镜，还能是谁呢？
唐锦烟眉目剪水，神情刻意装得无辜懵懂，只是冰凉手掌搭在小腹，后背沁着麻麻的凉意。
……
魔妖群聚，自西洲原野深处飞驰而来，凝成一大片乌压压的黑云。
看台上的百姓四散欲逃，却发现魔妖快过自己脚步数倍，眨眼间就要压到眼前，避无可避。
唐卿翊心口一滞，传来熟悉的疼痛。
那晚初入西洲，百姓交贡品时，也是这样的疼。
“不好……这些妖兽身上好像带着煞气。”
沈修卓被那灵力压迫得喘不上气，见她皱眉扶着胸口，顿时慌了，从乾坤袋里掏出镇痛冰魄来放在她掌中。
唐卿翊身上疼痛稍缓，睁开眼看沈修卓满脸慌张。
“九儿姑娘你可千万不能有事！江道友不在，只有你能打得过这些妖兽了！！！”
“……”
不愧是被逐出家门之前，仙界远近闻名的纨绔。
除了医术，一无所长。
唐卿翊倒也没有指望他来御敌，可是妖兽越聚越多，逐渐凝成密布的黑云，遮蔽了上空，她的疼痛也越来越明显。
妖兽没有冲她来，身上灵力流转毫无异常，她的指尖却痛得抬不动，只好握紧了镇痛冰魄。
沉冤沼中也有煞气，封印其中千年的煞气化成清晰的黑雾，却不能近她的身。
如今五感仿佛被浸没在水底，压抑难受，却连一丝煞气也见不到。
一个是天地间逸散的煞气聚成的瘴雾，谁都看得见，对她毫无影响。
一个是生灵身上的贪婪仇恨，她看都看不见，就被牵引了疼痛。
莫非这两种煞气，还有什么区别不成？
忽然，数十道箭羽如白日焰火划过天空，朝着汹涌而来的魔妖射去。
弓箭在庞然大物面前杯水车薪，只是更加激怒飞在天上的魔禽。
看台上，凡人修士合力建成的防御结界立刻被冲破。唐卿翊眼见唐家武仆最初守株待兔一般懒散昏沉，这才终于惊醒，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哪个蠢货此时放箭？！”
“是陛下的御林军！”
灵力强大的古老妖族，交战时会用识海传音，这几只显然被流雨般的弓箭激怒了。
几声长啸回荡在原野之上，唐卿翊耳边回响着清晰的字句。
——“唐家有约在前，吾等不可言而无信。”
——“仙人两界都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何必跟他们讲道理！难得人族汇聚于此，不如一网打尽！”
魔禽盘旋头顶，妖兽张牙舞爪，驻足不前。群妖中两种争论撕扯来去，谁也不能说服谁。
唐卿翊听着，眉头锁得更深，喃喃道：“这些妖兽……似乎和唐家有什么约定，本来只是做做样子，不会伤害无辜百姓，可现在它们打算毁约。”
沈修卓愣住：“灵宠妖兽不是没有语言吗？”
“谁说没有？”
“五大宗门藏经阁和旧仙盟瀚海阁中不曾存放妖兽流传的书卷，沧阳宗看管的妖界幻境中每年都有年轻修士进去闯荡历练，都说妖族言辞嘶哑无法分辨，并无书写的习惯。可见就连上古灵力充沛，万物开化的时代，他们也没有文字……”
提及此，沈修卓又不禁多抖落了两句学识。
“怎么你一说到自己懂的地方，废话就那么多？”唐卿翊挑眉，不耐烦道，“妖界幻境我们都去过，妖族各个能说会道。我只是听得懂妖族雅言，江玄遥还能沟通呢！”
沈修卓：“？”
仙界好像不学妖族语言吧？怎么这两人都会，只有他一个人孤陋寡闻？
眨眼间，盘旋上空的魔妖忽然动了。
唐卿翊想也不想，支起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横亘在看台与苍穹之间。
妖兽遇到阻碍不能前行，两边暂且僵持着。庞大的妖兽群中，领头的是一只通体浑黑的狼，幽绿的眼睛上下瞟了她一眼。
唐卿翊不害怕，凝眸瞪回去。
狼长啸一声，灵力传音，回荡在魔妖群中。
——“这小姑娘灵力强大，但术法还不精进，似乎只会用蛮力，不足为惧！”
唐卿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说谁只会用蛮力呢！”
沈修卓：“？”
还能跟妖兽隔空对话的？？？
话音未落，唐卿翊压下心口难忍的痛，集中精神，将指尖灵力凝聚在掌心的空白符纸上，随意写了几笔。
符纸化作星星点点的浮光，半边笼罩在看台上，半边笼罩着蓄势待发的妖兽，将两边都包裹得严严实实。
凡人没见过这场面，又看不见远处的两位仙君仙子施术，大眼瞪小眼，都是迷茫。
忽然，有一个人说：“我方才对和光仙子祈祷了。”
“是不是和光仙子显神救了我们？”
口口相传，谣言飞速流窜在看台百姓之间，唐卿翊正忍痛忍得难受，就见俯瞰视野之下，轰隆隆地跪倒了一片。
“谢和光仙子显神！！！”
“仙子果然神魂不灭！！！”
唐卿翊：“……”
沈修卓见她手中捏着一叠空白符纸，千灯万盏跃动的浮光映在她眼中，而她皱着眉头警觉四周，一刻也不肯松懈，忽然发觉，她的灵力术法，行事风格，越来越像江玄遥了。
又或许，他们本就相似。
否则怎会连记忆都没有，就一见如故，默契得容不下旁人呢？
忽然，那漂亮的眉眼瞥了他一眼，平日里雀跃飞扬的嗓音冷了下来。
疼痛扼住她的喉咙，她声音有些发抖，却不减气势。
“沈修卓，西州百姓生死关头，你在走什么神？”
沈修卓一愣。
他脑海中那些儿女情长，被唐卿翊这一眼击碎。
沈修卓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你明明能一击除掉那些魔妖，却要把他们也保护起来？”
“你看到魔妖杀人了吗？”
沈修卓茫然：“可是江南魔妖作乱，瘴雾侵袭，百姓才流离失所，唐家家主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
唐卿翊脑海中飞速掠过上古妖界幻境中的场景。
“妖族生吃血肉，只是为了补充灵力。大部分时候，甚至只吃妖中弱小种族，不吃人，因为人没有灵力。”
“魔妖是借魔渊之力而重生，要补充灵力，也是去捕食魔物！猛虎若捕鹿就能饱餐，为何要千里迢迢离开山洞，跑出来吃人？”
沈修卓第一次听这些，一时怔住：“那这里，大部分的魔妖……可能连人都没有杀过？”
“就算他们灭了人族，也该积蓄力量，反复跑出来挑衅普通百姓消耗灵力，没有一个种族会这样犯蠢！事情查清楚之前，我不会……”
不会滥杀无辜。
耳边传来闷闷的钝响和痛苦的挣扎，紧接着几声凄惨的痛苦，掩盖他的心虚慌乱。
唐卿翊瞳仁紧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被符光包裹的看台上，一名唐家武仆挥刀剖开了一名布衣百姓的胸膛。
鲜血喷涌，底下顿时乱成了一锅滚沸的粥。
她耳聪目明，一字不落，将武仆之间密谋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咱们都是替主家打点善后几十年的老仆了，家主交代过，这次说什么也要带几个尸首回去，别管怎么死的，都说是魔妖干的！
西洲百姓的怨恨骤然加重，唐卿翊甚至能感受到心脏揪紧，被煞气浸没的疼痛愈演愈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