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卓独行在越水城,一整天,每路过一条街道,就听得到空气里暗暗的哀声,从本就人丁稀少的巷角宅屋中飘来。
瘴雾蔓延数十年,将活生生的人压迫得一团死气,连孩童脸上都是暮气沉沉。
见惯了锦衣玉食的帝王侯爵之家,踏进这种地方,总觉得不适应。
他不像姐姐,仙魔大战时在人间救死扶伤,能为了捞一名气息尚存的凡人,踏入尸山血海中,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好像天生缺了为大义委屈自己的气度,沈家这样无私的品格,在他这里,被奸滑虚荣的东西填满了。
可他还记着唐卿翊那句冷淡而嘲讽的“功德”。
像是一阵用上巧劲的重击,敲打在他心上,又像一根引线的针,把那天生稀薄的良心丝丝入扣地勾起来,勉勉强强地缝合出一个有模有样的形状来。
她眼里写着:想赎罪吗?拿出诚意,拿出行动来,别再假惺惺的。
沈修卓步履急促,负气般地循着指引法器,敲开了一间茅草屋的门。
农户打扮的夫妇两人领着一个小女孩,初见他略微诧异,仔细看他,却像是认出他来了,彼此嘀咕道:“是方才城门口,仙子的那两位仙侍之一。”
沈修卓在凡间,向来都是凭借一个名号入座为上宾。这里家徒四壁,门一关便昏昏暗暗的,连个像样的凳子都没有。
他不知该如何在这样粗陋的环境中跟人打交道,最擅长的伶俐口舌,竟派不上用场。
连开口时,都正经端庄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位夫人,其实令千金……”
沈修卓目光落到小女孩鲜红的青鱼石珠子上,不知该怎么委婉地继续,才能让本就遭受晴天霹雳的一家人好受些。
好在,他虽然不能像江玄遥那样满脸无辜地胡说八道,温润的脸庞还有些亲和力:“我是仙界医者,来替她诊脉的,被魔妖选中的人,改一改脉象,或许还有救。”
妇人本来紧紧护着小女孩,闻言像是看到救星,眼眶红透,比小女该手钏还要红:“魔妖身上都带着一股子黑气,所以我们这里,十岁之前的娃娃,得用黑纱蒙上脸,魔妖看不见脸,才不至于把他们抓去。我们家小女郎才七岁,一张脸从来没被外人瞧见过,怎么会……”
江南百姓在瘴雾中诞生的习俗,沈修卓头一次听。低头只见小女孩一双黑圆眼睛底下的黑纱,蒙着半边脸,露着半边脸,系上了死结。
可正如唐卿翊所说,魔妖与仙界灵宠都是同族,灵宠提升修为,不是要吃灵果,就是要吃同样有灵力的小妖兽。
他们有没有必要吃人,尚且存疑,就算要吃,何必遮遮掩掩只在瘴雾中?
一块毫无灵力的黑色破布,能瞒过嗅感灵敏的魔妖?
他再次被凡人的愚昧不开正面冲击,却提不起骄傲自矜的姿态去嘲讽,反而感到悲凉。
女孩战战兢兢地伸出干净的小手,沈修卓触指探脉,忽然捏到一股微弱而涌动的灵力,目光一顿,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这女孩,是天生的仙灵根。
没有灵根的凡人无法修炼,灵根难得,仙灵根更难得。普通凡人修士在炼气境界,尚且要为将灵根塑造为足以与仙术匹配的仙灵根吃尽苦头。这女孩的天资,足以从炼气平稳地升上筑基,进而得到入仙门的资格。
本该是喜讯,可他一旦说出来,孩子若是迷在瘴雾中,失魂成了废人,天上地下的落差,夫妇二人更难以承受。
妇人满怀希冀,嗓音干涸枯竭,颤起来叫人心惊:“仙君,还有救吗?”
沈修卓心里没有底,只能含混应付过去:“我回去开几服药,差人给你们送来。”
夫妇两人接连喊了几声“多谢仙君”,满是凄楚。沈修卓听得滋味难言,匆忙转身离去。
挨家挨户诊脉,越多走一户,越是心惊。
手钏变红的,都是有根骨、能修道,但尚未有所成就的人。无论是身强力壮的青年男女,弱不禁风的老弱妇孺,无一例外,脉象都探到了未开的灵根。
乘着晚霞,赶到阮家门前通报了城主。阮延秋亲自引他去了一间单独的客房,见又是一位仙君来,赔笑谄媚着,也将他捧得天花乱坠。
“早听过仙界玉衡沈家二公子的名头,今日一见,果真气度超然,仙风道骨。”
沈修卓一身珠玉环佩,要多高调有多高调,和仙风道骨四个字,半点不沾边。他平日里最爱听追捧,对凡人的跪拜也十分受用。今日也不知是不是被唐卿翊的话刺激到,听得他反而闷闷不乐。
“和光仙子与江仙君呢?”
“和光仙子”四个字说出来,沈修卓还有点心虚。但做戏做到底,他们两人设的局,总不能在他这里露出马脚。
阮延秋答得很快:“哎呀,他二人出门视察仙子祠堂去了,要天黑时才能回来。”
阮延秋一走,沈修卓陷入沉思。
线索查到这里,凭借沈修卓的判断,就根本想不明白了。
那些青鱼石珠子,只有戴在被魔妖盯上的人手上才会变红,为何魔妖偏偏选中有灵根的凡人?
灵根未开的凡人一样是凡人。魔妖是噬魂也好,食血肉也罢,都不能补充灵力的。
待到入夜,接近子时。沈修卓仍然没等到他们两人回来,紧握着手中通讯符文,眼看它明灭的光黯淡下去,一点回声都没有,就知道那两人准是没把他当回事,在探查宗祠时遇到什么棘手的情况,擅自去闯了。
一直挂在衣带上的腰牌,忽然亮起强烈的光芒。
他被逐出玉衡后,虽然仍用此名号行事,但沈雁棠懒得管他,玉衡宗的人根本不愿意搭理他,已经极少有人凭此腰牌与他通讯。
沈修卓额角突突地跳。
难道是……
腰牌中嵌着一块晶石,遇水时与水镜一样成影。
沈修卓请人端来银盆,将腰牌浸入水中。眼前忽然出现了一袭白袍,那人狭眉,凤眼,薄唇,抬眼便是高高在上的轻蔑神态。
宋行蕴未开口,灵压好似已从影像中传来。
隔着易世珠传讯,是需要耗费极大灵力的,因此仙界向人间下命令都十分迅疾,人间向仙界求助却要倾注财力。
怕什么,来什么。
沈修卓背后冒出冷汗。
宋行蕴开门见山,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多问:“和光仙子复生?她如此欺瞒苍生黎民,罪加一等。”
顿了顿,眼神凝了冰一样冷:“她敢以这样的名头行事,是江玄遥的主意?”
沈修卓听到这里,竟从宋行蕴看似冷漠压迫的态度里,听出了几层矛盾的意思。
若说宋行蕴不愿九儿姑娘以和光仙子自居,其实不顾整个仙界反对,叫人家搬进仙宫,又大设洗尘宴的,正是沧阳宗主自己。
若说欺瞒苍生……
“苍生”二字入耳,沈修卓实实在在地头疼了一番。
他想,或许是因为他曾离沧阳宗主虚伪的一面最近,听到此人口中吐出苍生二字,便格外头昏脑涨,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说来说去,宋行蕴无非是受不了九儿姑娘行事跳脱,再次脱离他的掌控,还可能是被他深深厌恶的江玄遥鼓励的。
沈修卓自小就翻遍医书,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仙子救世的事迹传唱甚广,许多人只顾悲痛,那些细节模糊的痕迹,刻意避而不谈也罢,自然磨灭遗忘也罢。总之,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更没有人敢提,沧阳宗主当年……并没有与魔物正面对战过。
魔物大多是煞气化形,雾一样凝聚成有手有脚,有口有鼻的简陋模样,没有神智,不足为惧。只有一些高等魔物,能开口人言。
仙魔大战时,浓郁到蔓延三界的煞气幻化出大大小小的低等魔物,铺天盖地,几乎斩不尽。仙界高耸的山峦叠嶂,平日里清朗笔直地矗立在云间,那时,竟能被魔物爬满。
那密密麻麻的压迫感,看过一眼的人,就不可能忘记。
只有沈修卓知道,宋行蕴拿着从自己这里威逼利诱的稀有灵药,将和光仙子关入寒冰洞中,敲骨沥髓,驱动了上古杀器赤水剑。
后来仔细想来,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
都说和光仙子天赋根骨不佳,宗主提拔她升仙后,大失所望,但因相处日久有了感情,索性放养不管,任她骄纵。
为何沧阳宗一位化神境后期宗主,联合十位长老,面对一位刚拜入仙界没多少年头,修为只达到筑基便停滞不前的小姑娘,才只能勉强震碎她的神识?
再比如,沧阳宗主与沈修卓血誓为盟,互相隐瞒灵药一事。
沈修卓不善修行,更不善咒术,但隐约听唐卿翊与江玄遥交谈时提过一句,宋行蕴似乎还掌握了一道更粗暴直接,单方面就能叫他再也开不了口提起此事的术法,叫做噤声术。
血誓也限制宋行蕴自己,为何他不直接用噤声术?
难道沈修卓身上,也有什么让宋行蕴忌惮的东西不成?
心中百转千回,离谱的猜测都想了个遍,面上却还是不敢违抗。
宋行蕴要杀了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沈修卓摸索着,琢磨着这位阴晴不定的化神境大能此时到底爱听什么,生怕一个字说错,先遭殃的是自己。
“……大梁新帝处处不服仙门管教,九儿姑娘聪慧灵巧,想出凭借自己的容貌假扮仙子,压制新帝的威风,方便行事。”
新帝不服从仙门,人间愿力供奉必受影响,九儿姑娘假扮仙子是为解燃眉之急,虽然有些莽撞胡闹,孰轻孰重,沧阳宗主分得清。
半晌,死寂般的沉默中,宋行蕴竟真的神色和缓,沉声道:“她的确聪慧。”
而后,将灵符通讯断了。
沈修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更坐立不安。
他们两人何时回来?
他这心智修为,就只配给那些凡人开开药方,无论是江南的谜团,还是沧阳宗主的盘问,他独自一人,可真是半点都应付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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