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玄遥和唐卿翊并肩踏入阵中,眼前一阵白雾,时空以□□无法忽略的速度挤压扭曲着。
唐卿翊醒来时,发觉自己坐在一头鬃毛厚实,高壮强健的红马上。高大城墙之前,映入眼中墨底白字的旌旗上清楚分明地写着“越水”。
没有迷蒙瘴雾,没有重重把守。一胖一瘦两个当值的守卫懒在城门前,其中一个已经打起了瞌睡。
出入的百姓各个欢笑融融,见唐卿翊的马踏着悠闲步伐走近,竟有几个朝她挥手打招呼。
“雪坞将军回来啦!”
笑语如浪,很快在人群中涟漪似的传开。
打瞌睡的胖守卫被当值的伙伴猛拍了一下,规规矩矩地朝她行了个礼。
百姓出入要验明身份,盘问来路去向,她却不用。红马有灵性,跟着主人意气昂扬地踏入城门,铁蹄戳得城门官道上,击山震天般地响。
这幻境有平和的开场,唐卿翊刚庆幸片刻,很快回过味来。
江玄遥呢?
幻境法阵的知识太过庞杂,她本就一知半解。只知道幻境多与执念有关。没了他,她只能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瘴雾盘旋数十年,宗祠法阵又在瘴雾中侵透不知多少年,江南百姓的哀怨绵绵不绝,所以幻境仍离不开越水城,也可以理解。
至于怎么破……她得先弄清自己的身份。
雪坞将军?来人间数日,并没有听说过这号人。
低头看,自己一身深红骑装,墨色软甲,掌心磨了层茧,手背却仍细腻莹润,因握紧缰绳,指尖泛着青粉。
唐卿翊放松神识,将自己的意识慢慢游离在这副幻境中的身体之外。
鲜衣怒马的女将军,与自己眉眼竟有五六分相似,只是眼尾更锋利,唇更薄,明明面容年轻,姿容俏丽,却气势迫人,笑起来时带着几分自信张扬。
若是没有猜错,此处幻境不比仙门大比中上古留存的幻境,灵力不够幻化出栩栩如生,能独立思考的人,只够支撑幻境中的人按照固定的轨迹和故事行动。
即使她此时就是雪坞将军,也只算个有躯壳的旁观者,能改变一两句话的对谈,左右不了走向。
她隐隐有了猜测,跟着雪坞将军的动作,骑马奔向城中最繁华的地界,那里有一处精美富丽的宅邸。
果然,匾额上书“唐”字。
唐家竟然出过一位女将军?
为何唐留昭和唐英枫,都没有提过?
刚落座,唐家婢女将瓜果摆上来供她尝鲜,还为她提来轻罗锦绣的衣裙。交谈中唐卿翊才得知,雪坞正是她的大名。
唐雪坞摆手拒绝了颜色华丽的盛装,婢女神色为难:“将军还要进宫面圣,应当穿得隆重些。”
唐卿翊依旧放松神识,听这副身体如何应对,只听唐雪坞开口,是清冽动听,碎玉飞泉般的女嗓。
“既是将军,就该有将军的样子,锦袍哪有软甲隆重?”她断然堵住了婢女的话,径直起身,垫子都没坐久,瓜果没来得及吃几口,便又上了马。
若幻境中凝聚的,是过去某刻发生过的事情。此时江南还未曾有瘴雾,皇帝也应当是统领人间百年的先帝宁煜。
唐卿翊忽然想起什么:“正殿不在帝都,在江南?”
“将军说笑了,咱们江南越水,可不就是大梁帝都?”
原来大梁还曾经迁过都城。
可听说现世的帝都在北境雪山边界之外,一处暖而干燥的风水宝地。江南也只有三大世家,并没有皇宫旧址。
大约是集合修士之力,连皇宫一并迁过去了。
想也知道,与瘴雾有关。
唐卿翊的好奇心按捺不住,忍不住想瞧瞧这位赞誉远扬的先帝到底是什么模样,便一直凝着神,恨不能让唐雪坞的脚步再快一点。
皇帝传召唐雪坞,不在金銮正殿,而在御书房,足以见得亲近倚重。
御书房里药香扑面,墨宝纸笔摊开,奏折堆叠成册。远远一瞥,都能瞧见,摊开的奏章上朱笔墨笔字迹分明。
桌案前坐着的人未穿朝服,一身绣着金纹的墨黑长袍,由左右宫奴悉心侍奉着,抬起头来时,五官面容果真与画像上的先帝宁煜一模一样。
青年容貌,丰神俊朗,还有让人见之不忘,浑然天成的气度。
“陛下,雪坞将军来了。”
跟在宁煜身旁的,正是现世侍奉宁非镜,陪伴左右的那一位老宫奴。可岁月痕迹倒流,只见他身姿挺拔,面色红润,眼珠清明,不见油滑浑浊的模样。
凭借此人的容貌年龄推测,幻境应该是重现了约莫五十年前的影像。
岂不是正好赶上江南瘴雾初现?
皇帝闻言,蓦地抬头,朝她扫了一眼。君臣相见,本该议论正事。可是皇帝许久未开口,望见她,沉寂如深潭的眼睛忽然活泛起来,眨巴眨巴,像是和她传递什么讯号。
那副面孔之下,与凝肃氛围格格不入的一双天生魅惑的漂亮眼睛,抓住了唐卿翊的视线。她仔细望去,那漆黑澄澈的眼,熟悉得很。
两人几乎同时神识游离,传音道:“是你吗?”
唐卿翊不敢相信:“你……你难道是?”
江玄遥生无可恋地接道:“先帝宁煜。”
许久未见江玄遥脸上表情如此生动,唐卿翊忍不住笑出了声。
雪坞将军面见陛下如此不顾礼节,放声大笑,宫奴当即大惊失色,正要提点。
却见陛下冷着脸没说话,显然是纵容的意思。
想起陛下对她一贯的偏爱,宫奴又觉得,自己还是少多嘴为妙。
江玄遥屏退左右,御书房里只剩他们两人,终于可以放心开口说话。
唐卿翊刚进幻境就在城郊马上,找不到询问的人。江玄遥却从奏章和左右宫奴的话里,得到了不少讯息。
唐雪坞是此时唐家家主的长女,大梁仙魔大战后第一位女将,虽没有赶上先帝早年建功立业,百废待兴的时候,却也领着大梁兵士,清退了不少残余人间的魔物。
人人皆知,唐家长女唐雪坞,马背上骑射杀伐,不输男儿。挽起发髻来,貌美倾城,不输帝都中任何一位待守闺门,柔柔弱弱的贵女。加之家世显赫,求娶的人,能挤满官道,从唐家正门,一路排到江南越水。
然而这位绝世无双的佳人眼界极高,且很有脾气,上门追求的王公子弟,都被她打了出去。
因这位年轻有为的女将,皇帝将金银珠玉的赏赐流水般送入唐家。
言及此,江玄遥轻抖衣袖,皱眉道:“我们被禁锢在幻境里的躯体中,神识都不能自如游走。”
唐卿翊忍不住问:“不过是个幻境,就算不是自己的身体,凑合用就是了。我都适应了,你怎么浑身不自在?”
“……”江玄遥略微迟疑,“此人身上气味难忍。”
“先帝是修道之人,天地灵气滋养,避尘绝污,能有什么气味?”
“药味。”
唐卿翊也低头,好奇地闻起了她自己袖间的气味。柔白雪肤沾染杀伐血腥,却盖不住自小锦衣玉食沁着的幽幽体香。
她笑道:“这副身体我很满意。”
江玄遥也无意中跟着她,嘴角扯出淡淡的笑意来。
她又朝前一步,不由分说地牵起他的袖口,低头轻嗅了嗅,果然闻到一股丹炉边熏久了的灵药香。
“据说凡人修道炼气,都要进补灵药,烧制金丹,你博古通今,怎么还大惊小怪的?”
说罢,眼见江玄遥喉结鼓动,垂着眼,思绪似又飘远,她顿了顿,终于缓缓明白过来。
“就因先帝与和光仙子的两句诺言?”
江玄遥怔了怔,没有否认。
“他们青梅竹马的情分,一个点化成仙,一个留守人间,等同于天人永隔,你还不许人家留下两句念想?”
她也不知自己是真心想安慰江玄遥,还是暗含了刺激他的心思。
他就那么思念她,思念到百年后看到她儿时的好友,都会暗自计较。至于他究竟计较什么,她一时猜不出细节,可仅看江玄遥对宁煜嫌弃的模样,就知道,他一定将自己在和光仙子心中的分量,与宁煜悄悄比较了。
难言的滋味,将她这样一贯想得开的人,都压得嘴角沉而僵,有些笑不出来了。
可是一切隐秘的酸楚,都在江玄遥忽然颤动扑闪的眼睫,惊讶中流露的脆弱里,轰轰烈烈地消散了。
从前她胡闹,江玄遥拿她没办法。如今江玄遥神色可怜,她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报还一报,谁叫他此时心性不稳,需要她小心呵护呢?
只好宠着他罢了。
江玄遥被她一番话激荡得心神不宁,只觉得心中流淌奔涌的不安定,又叫嚣着,要勾起深埋心底的阴暗和苦痛。
正在此时,唐卿翊小心地握上他的小指指尖,像是讨好撒娇般地问:“为何唐家宗祠中的幻境阵法,显现的是过去的江南?我不懂,你讲给我听。”
她话语里夹着温柔,就算是命令,也让人心甘情愿地顺从她。
江玄遥呼吸渐渐和缓。
连这点心绪都稳不住,怎么配得上她的依赖。
他识海中搜寻着零碎的学识,半晌,条分缕析地解释道:“此间幻境灵力不强,构造法阵的修士,应当也是人间寻常修士的水平。想有长久的灵力来源,不是依靠地脉,就是依靠仙子愿力。江南地脉受瘴雾侵扰多年,所以幻境内容,应当与瘴雾来源有关。”
“我也想到这一层了。”她点点头,又补道,“你教得好。”
看她生怕错过一句夸赞他的机会,戳中江玄遥心中隐秘的感动。他声调又不自觉柔和镇定了些:“幻境也是法阵,压住阵眼的,无非是活人或物件。”
唐卿翊眼前一亮:“若是物件,只能是祠堂中的仙子旧物,可是仙子旧物凝聚愿力,灵力强盛,应当十分明显,我们不可能毫无察觉。”
若是活人做阵眼,说明宗祠法阵要镇压的,就是那个人。
找到他,宗祠为何不能开的问题,也就水落石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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