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不道人间巧已多

崔明禾握着茶盏的手指不自觉紧了紧,抿唇,稍稍低垂下眼。

对方似是全未察觉她的异样,自顾道:“有一回,为了赶在家母生辰前绣一方牡丹手帕,我竟连着三日三夜不曾合眼。饿了便胡乱塞几口点心,困了便用冷水泼脸。到最后,十指被扎得没一处好的,连筷子都拿不稳当。”

她在崔明禾眼前摊开手,指节纤纤,指甲圆润,氤氲的是羊脂凝冻般的莹润光气,只指腹内侧隐约可见米粒大小薄茧。

“家母又气又心疼,斥我不爱惜自己身子,便是绣出天仙下凡图来又有何用。我那时哭着同她顶嘴,说若连这点苦都吃不得,将来还能做什么大事。”

“后来呢?”崔明禾忍不住追问。

“后来?”郑令仪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后来那方帕子自然是没绣成。牡丹花瓣绣得大小不一,叶子也歪歪扭扭,丑得不忍直视。”

“可家母却将那方丑帕子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直到如今还锁在她的妆匣里。她与我说,手巧是福气,手拙也不是过错。真正要紧的是这颗愿意为旁人费心思的心。”

“哎,针线磨人性子,这银针虽小,伤起人来却不含糊。”郑令仪呷了口茶,叹道,“崔姑娘这样金尊玉贵的人,更需小心些。”

“才人慧眼如炬。”

崔明禾干脆也不再藏,索性拆了丝帕,将手摊开来。原先一颗小米粒大小的红点周围竟隐约泛了青肿,她不讳言,自嘲道:“说来惭愧,我于此道实是笨拙。”

“姑娘哪里话。”郑令仪轻轻放下茶盏,起身挪坐到崔明禾身畔绣墩上,朝一旁侍立的流萤含笑道,“劳烦流萤姑娘去取些上好的伤药和干净的细棉布来。”

流萤一愣,旋即见崔明禾颔首,才转身去了。片刻即捧着托盘回来,本欲上前伺候,郑令仪却已自然而然地接过一应物品置于案几之上,而后轻柔握住崔明禾的手腕。

“才人贵为嫔御,何须亲为这等琐事。”崔明禾欲抽回手,手掌却被郑令仪稳稳托住。

“伤在指尖,看似事小,痛起来却能搅得心神不宁。何况姑娘执笔、翻书、拈棋皆要倚仗这双妙手,岂能轻忽?”

药香随揉按在指节间氤氲。她目光落在对方垂眼时自然微垂的眼睫,以及覆盖于自己手上的手影上,于是玩笑一句:“倒显得我像个三岁稚童,还要人哄着上药。”

“岂敢。若论年岁,妾身痴长姑娘两岁,见姑娘指伤便想起自己当初……”郑令仪莞尔,话锋又转,“若姑娘不嫌妾身班门弄斧,妾身愿为姑娘分说一二。”

“有劳才人。” 药凉浸润入骨,连带着心底那点难堪也洇透散去了,她唤来流萤,“去,把那见不得人的东西拿出来,给才人瞧个笑话。”

须臾,便将那只绣绷和那装满了各色丝线的漆盒便被一并捧出来。郑令仪目光扫过那片染着血点的月白缎面,神色无异。

“姑娘这缎子选得好,是月华锦,光泽柔韧,最是吃针。丝线也是上乘的冰蚕丝,劈丝之后用来绣些精细的花样最好不过。”

崔明禾索性彻底放开了,往软榻上一靠,懒懒道:“才人不必安慰我。我于此道确实没什么天分,费了半日功夫,就得了这么个四不像的东西。”

“姑娘言重了。”郑令仪却轻轻拈起那绣绷搁于膝上,指尖轻点那处血渍,略一思忖,便有了主意,“姑娘若不嫌弃,这点血色倒恰好可融于绣图中。譬如绣只点额朱砂的仙鹤,或枝头一粒早开的海棠,岂非别有生趣?万物皆有灵,误打误撞亦能巧成天工。”

“海棠?”她重复了一遍,脑中浮现出长信宫阶前那几株西府海棠,春日里如云霞堆雪,花蕊深处正是一抹醉人的胭脂红。

“正是。”郑令仪见她似有松动,笑意更甚,“一点朱砂,正好作海棠春睡的花蕊。以胭脂色丝线沿其外围层层递进,再以银线勾勒花瓣边缘,便如晨露凝于花上,岂不灵动?”

崔明禾被点醒:“便绣海棠。”

郑令仪抿唇一笑,垂首从盒中熟稔地挑出几缕深浅不一的胭脂红、粉白与银灰丝线。

“劈丝之巧,在于顺势而为,而非强行撕扯。”她取过一缕最深的胭脂红丝线,捻在指尖,对着光亮处向崔明禾展示,“姑娘请看,这丝线看似浑然一体,实则内有经络。以针尖轻轻一挑,寻到那天然的缝隙,而后顺着它的纹理,以指腹的温度与巧劲将它缓缓分开。”

整股丝线被温顺地化作数缕细如发丝的纤柔纤丝,虽是老生常谈的入门之技,崔明禾仍看得入神,只觉先前自己那番手忙脚乱的拉扯简直如同屠夫解牛,暴殄天物。

“姑娘不妨一试。”郑令仪将劈好的丝线与另一根未动的一同递予她面前。

崔明禾依言接过。顺着郑令仪的话将丝线举到窗边亮处,对着透进来的天光细细端详,只见其泛着琥珀色的光,纤维间隐有极细的纹路,要眯起眼才能辨清。

她屏住呼吸,以指腹碾过,而后针尖小心翼翼地探入,轻轻一挑。

找到了。

崔明禾心头一动,随即不再用蛮力,而是凭着指腹的温热与一股暗劲,缓缓将丝线向两边分离。

仿佛是丝线自身甘愿在她指尖舒展开来,胭脂红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最后在她掌心化作一蓬极细、极柔的红雾,色泽比原先那整股更添几分剔透与灵动。

“姑娘聪慧,一点便通。”郑令仪由衷赞道。

接下来的穿针引线,对方更是耐心十足。她并不直接上手夺过针线代劳,而是亲自示范,将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放慢了,拆解开来,细细分说。

“这落针,讲究个‘稳、准、轻’。第一针尤为要紧,定了全篇的基调。”郑令仪手指一点血渍,“咱们便从这里开始。”

崔明禾依言,执针的手却有些微颤。

“无妨,将手腕靠在绣绷边缘,寻个倚仗,便能稳住。”

她照做,腕骨抵着温润的木质边缘,心中果然安定不少。针尖对准那血渍圆心,深吸一口气,针尖甫一触布,熟悉的阻滞感立刻传来。下意识手腕一沉就要硬贯而入。

“莫慌。针脚欲稳,便如此时此刻,气匀、息沉、神凝。”郑令仪适时拢住她微抖的手背,掌心温热隔着薄绢传来,助她稳住劲力。

一线将成之际,又闻郑令仪在耳畔低语:“引针自出时角度需准,针尾稍提……”

“甚好,接下来是走线。绣海棠花蕊,多用‘抢针’之法。一针长,一针短,层层相叠,方能绣出那花蕊攒聚的细密之感。”

她一面说,一面以手指在绣绷的另一侧比划过,“出针时略提,入针时稍压,这样绣出的线迹便带着自然的弧度,不死板……”

这般反复拆线、重绷,初时笨拙渐缓。待死线终勾勒出清晰蕊丝,崔明禾不觉也舒出一口长气。

“心无旁骛便是此道。”郑令仪含笑松了手,取过剪刀,剔掉多余的乱丝,“姑娘慧根天成,这般一点拨便能得其中之道,假以时日,怕是京中绣庄都要失了颜色。”

一个时辰悄然滑过。

崔明禾终于落下针线,揉了揉酸胀手腕。然而那片原本惨淡的月白素缎之上,一朵海棠正迎风而开,蕊心一点朱砂色恰如其分融入花心深处,如点睛之笔。虽算不得精妙绝伦,却也形神兼备,带着一种稚拙而生动的意趣。

“成了。”她吁出一口长气,将绣绷搁下,真心实意地道了句谢。

“多谢才人指点。”

若非郑令仪今日来得凑巧,只怕这帕子最终的归宿便是被她揉成一团,同那讨债的漆盒一道扔进炭盆里烧个干净。

“客气了。姑娘天资在前,妾身不过借势推了推手。”郑令仪只弯了弯唇角,目光温和地落在她面上,又闲闲探问,“姑娘这般辛苦做它,可是要为陛下添个扇坠荷包什么的,应个新禧吉兆?”

被戳破心事,崔明禾心头方才舒展开的几分惬意便如被风拂乱的池水,悄然起了涟漪。她眼皮都没抬,端茶盏抿一口:“才人想哪儿去了。我不过是闲来无事,寻个由头打发辰光。这东西绣成了,赏给底下的小丫头戴着玩,也算一桩趣事。”

“原是如此。”恍然轻笑。

直到案上茶水添过两巡,忽而又闻郑令仪叹一句:“说来这绣品一事,倒想起一桩趣闻。”

崔明禾略抬了抬睫。

郑令仪温声道:“尚宫局早年间有位掌事姑姑,绣工号称冠绝六宫。偏有一年赶制千秋节贡礼,为绣一幅百鸟朝凤,竟熬得眼底淤血,十指肿似胡桃。娘娘们体恤,劝她将最后绣凤凰眼睛的差事分与旁人。您猜她如何答?”

“死撑到底?”

“她说” 郑令仪抿唇轻笑,“‘凤凰眸中一点神光,必得由绣它的人亲眼见过才绣得出。旁人纵是妙手,也不过死物。’”

“也是个痴人。”崔明禾评价一句。

“正是呢。”郑令仪执壶替两人续茶,“可这深宫里头,痴人未必是福。心思太盛,手艺太精,盯着的人便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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