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在掌中如烫手山芋,她翻来覆去好几遍,指腹使劲,坚壳“咔”的一声只裂开细纹,剥不开,倒将精心蓄的水葱似的的指甲刮出一道毛刺来。她眉梢轻颦,忍了不耐撂回去,又捻一颗新的。
偏偏萧承懿还在饶有兴致地瞧她,近乎恶劣地勾了勾唇角。
“怎么,剥不了?”
崔明禾回以同样的嗤笑:“剥不了。”
话虽如此,却还是忍气换了个手法。握在掌心发力挤压外壳,这次裂口大开,又细细捡去碎片和黄膜,她面无表情将剥好的栗肉往银盘一放:“陛下身边奴才死绝了么,何至于要我动手?”
“怎么是死绝了?这不还有一个?”他瞟她一眼,笑答,“再者……”
“朕就想让你剥。”
这后半句话语气实在暧昧,听得崔明禾耳根子一麻,险些将手里栗子壳劈手砸在他脸上。
是了,定然是因他如今大权在握,连天下江山都握在了手里,自是无趣,所以拿她寻乐。
他却视若无睹,长指自盘中捻起一颗送入口中。
“不错,”他道,“甜。”
“御书房里竟连张多余的椅子都没有么?”半晌,直到崔明禾终于站得腿麻,忍无可忍,没好气地刺了一句。
萧承懿慢条斯理拿眼扫视一圈这宽敞的殿宇。窗边设着软榻,角落里摆着数张紫檀木的圈椅,甚至连她身后不远处都搁着一只专供近臣赐坐的锦墩。
他却恍若未见,唇角微勾,看得她心头一跳。
“这样,”萧承懿拍了拍自己屈起的腿面,声音里掺进一点不怀好意的低笑,“龙椅宽敞,坐这儿剥,省事省力些。”
“萧承懿!”
她惊得差点跳起来。
他竟以这般轻佻的言语来羞辱她!
“嗯?朕在。”
她将剥好的栗子重重往盘子里一扔,索性破罐子破摔:“陛下富有四海,自是不缺奴婢这点力气。既然无处可坐,那奴婢站着便是,也好多为陛下分忧,不敢言累。”
她这副宁折不弯的模样,倒让萧承懿愈发觉得有趣。
他也不再逼她,只撑着下颌看她跟那一盘子栗子较劲。看她薄怒时微蹙的眉,看她气恼时紧抿的唇,看她指尖被烫得微微发红,却依旧倔强地不肯停下。
他没再说话。
这诡异的静谧与和谐,反倒让崔明禾心头那股火无处宣泄,慢慢地竟有些变了味。她又想起谢珩所说,开春之后便要选秀了。
届时,这偌大后宫又该是何等的光景?
届时,他身边还缺为他剥栗子的人么?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来,像一根极细的芒刺,扎得她心口微微一疼。自个也不甚清楚这没来由的酸涩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她这不明不白的处境,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剥好了,陛下请用。”
“嗯。”萧承懿应一声,却并未去碰那盘栗子,只将目光重新落回积如山的奏折上,仿佛方才那一场小小的拉锯战不过是随手写下的一笔闲墨,写完便忘了。
“听闻,开春之后,陛下便要下旨选秀了?”
话一出口,崔明禾便有些后悔。
这话说得太突兀,也太像是在意了。她不过是想寻个话头,将方才那点挥之不去的狎昵氛围冲淡些,最好能刺他一下,让他也不那么舒坦。
萧承懿执笔的手果然微微一顿。
“怎么?你想说什么?”
“不敢。”崔明禾垂下眼,“奴婢只是觉得,陛下后宫虚位以待,广纳贤良淑德之女,开枝散叶,亦是国之大事。想必届时新人入宫,承恩雨露,侍奉御前,再替陛下解闷,定然会热闹许多。”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没忍住,又添一句:“想必德妃娘娘与贵妃娘娘,也会为陛下欢喜的。”
萧承懿抬起头,嘴角揶揄的弧度终于彻底消失,眸光亦沉静如水,只有烛火在他瞳孔深处跳跃出明灭不定的光点。
他将她看了许久。
崔明禾被这目光审视得心头愈发□□,强撑的气势开始摇摇欲坠,愈发觉自己方才蠢不可及。这酸意冒得突兀又无理,他广纳后宫,关她崔明禾哪门子事?平白倒显得她在意了、听入耳了,落了下乘。
她避无可避,几乎要在这目光下无所遁形,终是垂下了眼睫。
良久,她听见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你倒是替朕想得周全。那依你看,朕这后宫还该添些什么样的人才好?”
钩子便**裸地悬在她眼前,若顺着话说下去,便是坐实这满腹酸意。可若是不说,又显得她方才那一番话全然是无的放矢,自讨没趣。
进退皆是局,崔明禾索性将心一横,假笑道:“陛下说笑了。奴婢如何敢妄议后宫之事?只是瞧着陛下身边冷清,替陛下觉得孤单罢了。至于该添些什么样的人……”
“自然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如此,陛下处理政务烦心时也能有佳人解语,红袖添香,岂不美哉?”
“说得好。”他赞道,“说得极好。”
他越是这般云淡风轻,崔明禾心头那股无名火便烧得越旺。
“既如此,”他慢条斯理地接下去,手中那支紫毫在指间缓缓转了一圈,“那朕这后位虚悬已久,不如就等你来坐,如何?”
又是这般说辞,他萧承懿也敢提!沦落至今被他当作猫狗一般戏耍拿捏已是奇耻大辱,还觍着脸要她为后为妃?顶着一个他施舍的名分,成为他后宫万千颜色中的一种?简直是把她的脸皮按在泥里摩擦!
她落下一句硬邦邦的“不要”,转身又要夺门而出。
“朕许你走了么?”
音量不高,却精准绊住了她的脚步。
崔明禾僵硬着背对他,袖中手攥得死紧,骨节泛白。偏偏胸腔里那颗不争气的心还在胡乱蹦跶,撞得肋骨生疼。
静默在御书房里弥漫。
“过来。”他说。
命令是毋庸置疑的,却奇异地在尾音里掺了点别样的东西,非先前逗弄狎昵之姿。
崔明禾心底天人交战,可方才那股滔天的怒意被他那句话截了流再戳破,如今只剩一阵心慌意乱的虚空。她不甘心,却又鬼使神差地被那点若有似无的“软意”勾动了腿。
一步,两步。
靠近到触手可及的距离时,他蓦地抬头。
近得能看清他瞳仁里那抹细微的光,近得能嗅到他呼吸间涌动的冷香。
萧承懿目光落在她紧攥的指节上,停了一瞬,而后敛了目光,撑头的手揉了揉眉心。
“你倒是比朕想象得还要没良心。”
没头没尾的一句,崔明禾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她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眉宇间那一点疲惫的褶皱上,不知为何,心头那股怒意又消了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他自薄唇中缓缓吐出一声极低的笑。
“手。”
崔明喝下意识要将手往袖中藏,他动作却更快,并不给她逃避的机会,径直攥住她手腕。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那只手也顿了片刻。
“手上沾了灰。”
她听他轻描淡写道。下一刻,一方雪白的帕子落在她指腹,轻轻拭去了方才剥栗子时沾上的灰痕。一瞬间只觉一股热意从相触的皮肤处烧起,烧得她耳根发烫,心头发慌。
这种温柔,这种亲近,这种近乎爱抚般的触碰,比起方才的调笑挑逗更让她无所适从,毛刺般的不甘和羞愤几乎要在这温柔的攻势下溃不成军。
她想继续拧巴,想把手抽回来再骂他两句不知所谓,可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
这又是如何?又是他新想出来的、折辱她的法子?用这般温柔乡来磨平她最后的棱角,让她在这无声的狎昵中彻底沉沦,再也生不出半点反抗的心思?
崔明禾脑中一片混乱,无数念头翻涌不休,却没一个能理出头绪。
恰在此刻,门外传来王喜低声通报。
“陛下,贵妃娘娘求见,已在外候着了。”
崔明禾如蒙大赦,猛地将手抽回,往后退了一步。
“瞧,我说什么来着?”她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揶揄,刻薄道:“这不就来了位替陛下解语的佳人么?贵妃娘娘情深意重,陛下艳福不浅,也省得奴婢这双笨手在这儿碍眼了。”
语罢,她将身一转扬长而去,他亦不叫人去追,只目送她背影消失在殿门之外,竟从中品出几分洋洋得意的味道,不由失笑。
殿外风起,吹得廊下宫灯摇曳,光影幢幢。
周月窈早已等得不耐。正满心焦躁时,殿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她希冀地抬眼望去。
然而走出来的却正是她恨得咬牙切齿的那张脸。
崔明禾步履从容,甚至在擦肩而过时,还刻意停了一息,半笑不笑将她打量过一遍,而后,那只保养得宜的手抬起来,慢条斯理地、极轻、极缓地拢了拢衣襟。好似要将某种余温好好地锁在衣衫之内。
周月窈的脸色瞬间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精彩纷呈。
崔明禾唇角一扬,径直离开。
又在廊下枯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才终于见王喜从殿内慢吞吞踱出来,朝她一躬身,喏喏道:“贵妃娘娘,陛下今日批阅奏折,实在乏了,已歇下了。还请娘娘……早些回宫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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