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翻覆手间春寒刃

二月初,一场倒春寒席卷京城,枝头的花苞才将将冒了个尖儿,又被连绵的阴雨打得缩了回去。

选秀之事却并未因此耽搁。

崔明禾对此事充耳不闻,只当是墙外枝头那几只早春雀鸟偶尔叫得聒噪了些。

萧承懿倒也没忘了她。

选秀前一日还特地派了王喜来传话,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子戏谑,问她次日可有兴致随他一道去瞧瞧,权当解闷。甚至还意有所指地添了一句,若她自个儿想去参选,亦是使得的。

崔明禾只当是苍蝇在耳边嗡嗡叫了两声,将人打发了出去,连个正眼都懒得给。

她对那些莺莺燕燕的场面倒无甚兴趣,也情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在扶摇宫里耗着,好过将自己摆上那名为“后宫”的货架,任人评说。

只偶尔会想起谢珩那张可恶的脸,不知他那胞妹如今是否也已入了这深宫,成了这万千颜色中的一种。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便被她强行摁下,横竖都与她无干。

大选当日,天色却依旧阴沉。雨丝从黎明时分就开始落,像扯不断的银线,打在青瓦时溅起细碎的冷烟。

扶摇宫虽远离选秀所在的储秀宫,却也好似被声浪给撬开了一道缝隙。

她手中书半晌也没翻动一页,倒是流萤轻手轻脚地进来换了两次茶,见人神色恹恹,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躁郁,到底没敢多嘴。

直至午后,外头声音非但未歇,反更添了几分活气。

“……你猜如何?我去浣衣局送东西的路上瞧见侯府小姐了,安安静静的,像画儿里的人……”

“卢家那位才叫气势呢!满头珠翠,我瞧着鼻孔都快朝天了,生怕旁人不知她家新贵得宠……”

“小声些!德妃娘娘协理六宫,今日亲自坐镇,规矩严着呢……”

“今次入宫的,就数侯府姑娘和卢家姑娘家世最显,也不知谁能拔得头筹……”

“嘘——!里头那位”

话未说尽,意味却昭然。

崔明禾眉头一蹙,手中书卷“啪”一声掷在案几上。流萤脸色一白,忙掀帘出去。

不过片刻,外头传来低低的呵斥和告饶声。流萤折返时面色也不甚好看,低声道:“姑娘息怒,已训斥过了,奴婢这就去叫掌事嬷嬷来,好好约束她们……”

“不必。”崔明禾声音冷浸浸的,“去告诉她们,若还想留着舌头吃饭说话,就把嘴闭紧了。再让我听见一句,直接绞了舌头丢出宫去。”

流萤心头一凛,应了声“是”,忙退出去传话。

闲书就摊在眼前,她却一个字也再看不下去。干脆大敞了窗户,和着丝雨的寒风灌进来,将屋内炭火暖意全都吹散,冷得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崔明禾轻哂一声,撑着下颌懒懒靠在美人榻上,索性借着这股风,将那些与选秀无关的杂七杂八的念头一并吹散。

扶摇宫大门紧闭,不闻声息。

宫墙外,选秀却正热闹着。

候场秀女们三两成群,互相交头接耳,个个翘首以盼,在雨中亦不减分毫雀跃之色。

……

一下午便在这心浮气躁中捱了过去。晚膳时分,雨势愈来愈大,几乎要连成线,一寸寸逼退日光。

她草草用了几口,便让人撤下去。

若说前些日的雪是湿漉漉的黏腻,那这雨便像是苦咸的海水,冷不丁还能咸湿人眼眶。

捡了本书坐着,崔明禾听着窗外雨声品茶,殿内未燃宫灯,只有窗棂漏进来的那几缕微光。一缕照在她的手背,一缕照在案上,还有一缕绕过她长发,照进她的眼中。

灯火初上时,扶摇宫又迎来了不速之客,只说御书房的奏折堆得烦心,来她这里躲个清静。

崔明禾懒得理他,连个眼神也不给。

不恼她的大不敬,他并不扰她,只拣了张椅子坐下,随手从她书案上抽了本游记翻看。

殿内一时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与窗外偶尔传来的、被风送远的钟磬之音。

一声极轻的哂笑终于打破了僵持。

“朕听闻,你今日发了好大的脾气?”

指腹捻过一页,他闲闲道:“几个不懂事的小宫女,也值当你动肝火?”

崔明禾依旧不吭声。

他目光抬起,胶着在她身上。

她今日只穿了件家常的藕荷色夹棉长袄,未施脂粉,长发只松松挽了个髻,寻常闺阁女儿般的。灯烛光晕柔和,长睫低垂,便又填几分拒人千里的冷淡。

“今日储秀宫倒是热闹。”他搁下书,转而端起她案上茶盏,也不嫌是她喝过的,就着浅啜一口,才慢悠悠继续,“花团锦簇,燕语莺声,看得人眼花缭乱。”

“谢珩那小子的妹妹倒是有些意思。旁人都卯足了劲争妍斗艳,唯她一身素衣,话也少,站在角落像个误闯入百花园的雪团子。朕问她话,答得磕磕绊绊,倒像是朕会吃人。”

“卢家那位,倒像是用金粉堆出来的,恨不得将全副身家都穿在身上,有趣。”

崔明禾心下冷笑。他同她说这些做什么?向她展示他即将充盈的后宫?炫耀他的选择众多?

“陛下慧眼如炬。”

于是她言不由衷地赞道,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只将目光移开,落向窗外那片被雨打湿的芭蕉叶。

“怎么,还在生气?”萧承懿搁盏起身,似笑非笑瞥过那玉像一般的人一眼,得到对方不冷不热一句阴阳。

“陛下说笑了。奴婢哪有那个胆子?”

“你胆子大得很。”他道,一面极其自然地在她身侧坐下,将她手中的书抽走,“看了一下午,眼睛不酸?”

崔明禾往榻内挪了挪,想离他远些。

那人却像是全然未觉她的疏离,反而顺势欺近了些,换来她嗔怒的一眼瞪。

“是朕的不是。”他竟就这么干脆地认了错,“不该拿这事来逗你。”

那句认错的话轻飘飘落下,像窗外被雨打湿的柳絮,沾在人心上,拂不掉,也揉不碎。她险些要维持不住冷脸。

萧承懿却反而极自然地握住了她搭在膝上的手。

很凉,像一块被雨水浸透的冷玉。

他眉心微蹙,掌心收拢,将那一片冰凉尽数包裹。温度隔着一层皮肉缓慢而执拗地渗透过来。

“手这样冰,也不知多穿一些?”

话落了,遂又侧头吩咐一侧垂首立在殿角的流萤,“去,重新取个手炉来,要烧得旺些。”

流萤屈膝应了声“是”,脚下生风般退了出去。

“陛下日理万机,还有闲心管人手冰不冰?真是先天下之忧而忧,连这等微末小事都亲力亲为。”她刺他一句,要将手抽回来。

“朕是天子。”他并不让,反而理所当然握得更紧,“天子要管的事多,连你冻着了都得管。”

“陛下厚爱,奴婢消受不起。”

两人嘴上功夫有来有回,流萤恰此时捧了烧得正旺的手炉进来。萧承懿示意她将手炉塞到崔明禾怀里,这才松了手,好整以暇地重新靠回椅背,姿态松弛。

“朕知你不愿。”

他终于没再做旁的逾矩动作,话锋一转,“但前朝后宫,盘根错节,从来都非朕一人可定。”

“纳哪些人,抬举谁,冷落谁,每一步都是棋。”

那话中罕有的、一丝几不可察的倦怠与淡漠,像针一样,轻轻扎了崔明禾一下。

他总这样,轻而易举就能将最复杂的人情利害、最冰冷的权力算计,用最平静的口吻说出来。

萧承懿转回视线,指节屈起叩了叩膝头,唇角似乎微微上扬。

“谢芷入宫,是镇北侯府的投石问路。谢家那小子看着不着调,心里却比谁都门清。如今陈郡谢氏军权旁落,只剩个空头爵位,再不择主而立,便只能等着被雨打风吹去。”

“至于卢家……”

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讥诮,“不过是些骤得富贵的暴发户,急着将女儿送进宫来巩固地位,手段粗劣,吃相难看,不足为惧。”

崔明禾听着,先前那点因暖手而生出的微妙悸动渐渐冷却下去。一种复杂的情绪漫上心头,有些发冷,又有些莫名的悲哀。她看着他被烛光勾勒出的冷硬侧脸,忽然问。

“那你呢?”

“陛下看得这般清楚,将她们的底细、心思、价值都掂量得明明白白,那你又将她们……置于何地?又将你自己置于何地?”

萧承懿手上动作顿住,沉默了一瞬。

“你这话问的奇怪。”他偏头看她,反而惜字如金,不愿将话展开了。

“朕是天子。”

是了。他是天子,高高在上权柄在握者,世间在他眼中从来只可用和不可用之分。

他把权势当筹码,将美人当棋子,连每一个笑容都带着算计,每一句温言都裹着寒冰。他以物竞天择为准则,将这一切都操纵于股掌之间。

但若是高处太冷,连身体也会冻成冰石呢?

她无言,将手炉往边上一搁,扯过那本游记,继续拿人当做空气。

窗外雨势不减。

萧承懿未再看她,独自坐在她榻边看书,这回姿势很规矩,像是真来她这儿躲清静。

崔明禾却看不进去。

满书页的字,她瞧着像蚂蚁,一个个飞到她心头爬。春寒料峭的天气,后背却生出密密麻麻的一层薄汗。

直到他终于大发慈悲决定放过她,慢条斯理起身一理袍袖,语气寻常得像只是来喝了盏茶。

“雨夜寒重,记得关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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