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不减,盛鸢没有着急离开,站在屋檐下,看康宁和谒光领着一众司卫给流民布粥。
楚屏去得晚,轮到他时,还剩堪堪半碗。他也不恼,捧着那碗欢天喜地递到盛鸢身旁,“殿下,来点?”
“你倒大方,”盛鸢摆手,“自己喝吧。”
“可别说,我真没过过这样的苦日子。”他嚼也不嚼,囫囵咽下几口,叹道:“老百姓不容易啊。”
“可曾后悔过?”盛鸢伸手出去,接了一把落雨掬在手心。
“后悔什么?”楚屏被她问得一愣,反应过来才明白是在问他检举楚浔的事,“都说了我这人眼里容不得沙子,就算重来一百次,我照样这么选。”
他三两口喝完碗里的粥,将碗搁在近旁的地上,问,“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楚浔养的那批杀手?”
盛鸢看出他有话要说,转眸看他:“怎么,你想替他们求情?”
“要我说,他们也是没有办法,要不是性命受胁,谁又想杀人。”楚屏抬眼看向院中分食粥羹的流民,“就像这些人,虽然流浪落魄,但终归有的选,不至于沦落到为虎作伥的地步。”
他声音稍顿,试探道:“在我们那儿,被迫杀人,是可以从轻发落的。”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盛鸢扬手抖落指间的雨滴,不紧不慢道:“我会命人帮他们解毒,然后送往明善堂。”
明善堂是刑部下设的教化机构,罪行较轻的犯人会在此接受为时两年的诫勉,直至真心悔过方能离开,以劝善规过。
“那姜悬呢?”楚屏绕了一圈,终于将话落到想说的重点,迫不及待问:“殿下打算一直带着他?”
见盛鸢没有回答,他向前走近,又问:“为了盯梢?”
“?”
“就是一直监视他,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楚屏细细解释一遍,看眼盛鸢的脸色,小心忖测:“殿下担心姜悬日后会......捅出娄子?”
“娄子?”盛鸢接过他的话茬,不动声色问:“什么娄子?”
楚屏吃不准她到底清不清楚姜悬的身份,倒不知该如何往下回话了,只好半遮半掩,含糊其辞:“他年纪尚小,身世也特殊,殿下将他留在身边,终究还是稳妥些。”
盛鸢先前已经隐约猜到,楚屏口中姜悬的秘密指的是什么。眼下这番言论,更让她确信,这个所谓穿越而来的人,也知道姜悬真正的身世。
她没有叫他把话说穿,只略微点了点头。
夔皇经常说她心太软,治世之君,若过于怜悯,便难镇乱臣,也难安国邦,命她掌管从棘司,很大一部分原因也在于此。
她泾渭分明,这些年,对恶人格杀不论、从不留情,可对善心未泯的人,哪怕只是流露出向善的痕迹,她都不会轻率地将人置于死地。
就像姜悬,正如楚屏所言,如若他有选择,必定不会将性命交由他人掌控,为人之刃。她想给他一个机会。
可她也承认,把姜悬留在身边,多少有些暗中监视他的意思,他一旦知道自己的身份回到北邛,会是一个麻烦。
姜悬不远不近站着,隔着一个深思熟虑过的距离,既能让盛鸢一转身就能看见他,又能确保他们的谈话不会被自己听到。
少年处心积虑地想告诉她,他没有逃跑的念头,也不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消息,无需提防。
物资分发完毕,雨也停下,院落里逐渐安静,许是感应到他似有若无的注视,盛鸢和楚屏说完话,转头朝他寻过来。
“姜悬,”她轻唤一声,冲他招手:“过来。”
少年很快应声,走到她面前,乖巧侯在她身旁。
她将有关流民的一些事宜同康宁细致交待了一遍,领着他同谒光朝门口走。
“回去准备一下,明日启程去凰州。”刚上马车,盛鸢便撩开轿帷,对外边的谒光道。
谒光打马凑近些许,问:“殿下怀疑楚浔的案子和南陆有关?”
盛鸢点头,没有回避车内的姜悬,道:“楚浔在入狱前,曾命姜悬刺杀这些流民,想必是为南陆遮掩。”
她看眼角落里的少年,“后来,姜悬被关在幽夜坊的地牢,后又毒发遇袭,没能完成他布置的任务,可他仍旧认下了这项罪责,在他身后,必定还有别人。”
谒光忖道:“殿下怀疑那人才是贪污案的主谋?”
“所以才要去南陆好生查查,”盛鸢抬手按向眉心,“看看背后究竟是谁。”
“南夔对流民的管控一向严格,这么多流民私自进京,官府不可能毫无察觉。”谒光顿了顿,道:“凰州也不是铁板一块。”
“没有哪儿是铁板一块,无非此一时,彼一时,看谁能压得住谁。”盛鸢手上动作顿停,“楚浔被捕,有人自然坐不住。”
想来上一世,那批流民就是那人拿来做文章的引子,只是还没来得及找到机会将消息递到她身前,就已被姜悬所杀。
“如今凰州的事情败露,只怕又会有更多的人牵扯进来,”想到这,谒光不由目露担忧之色,“殿下若要查下去,免不了有人铤而走险,对殿下不利。”
“无妨,”盛鸢抚平衣袂下压出的褶皱,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让他们来。”
姜悬以为这位少言的殿下会和来时一样沉默,安静片刻,却忽而听见她再度开口:“成为楚浔府上的杀手之前,你在哪儿?”
许是处理完毕流民的事情,她放松了些许,以一个相对舒适的姿态,将自己陷进马车宽大的靠垫里,闲暇的语气也好似只是随意聊聊。
雨停云散,日光倾洒,一线微光透过车帷斜落在盛鸢眼边,琥珀色透亮的眼眸浮出一层清浅的暖意,她的面容熠照其中,清冷散去,只留下独属于容貌本身的柔婉。
“在南陆,夔州。”他垂下眼睫,隐在不被阳光照射的暗处,有意敛低声息,像一束轻盈又胆怯的空气。
“一个人?”
“不是,”姜悬摇了摇头,“还有其他人。”
却没有继续往下说,明显不想提及那些人的意思。
“谁?”盛鸢注意到他瞬间紧绷的颌角,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个问题,“父母?”
少年眼底闪过一抹阴翳,他静默片刻,不太情愿地开口,“算是吧。”
盛鸢没有再逼他开口,根据这些只言片语,在心里隐约勾勒出姜悬以往的人生轨迹。
幼时,不知出于哪种原因,离开北邛皇宫流落民间,而后被人收养。不久,养父母离世,为了生存,辗转沦落为受人驱使的工具。
世上的苦难,不论如何深重,都只需三言两语就能讲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在那背后是怎样的挣扎。
姜悬等了半晌,却没有听到继续发问的声音,他略抬起眼眸,从暗处打量她。
帘布不知何时又被撩开,盛鸢靠窗坐着,整个人沐浴在日光下,双眼微阖,带着些漫不经心的慵懒,不知在闭目小憩,还是在出神想着什么。
她微仰着头,露出纤细修长的脖颈,日光倾洒,从侧面瞧去,能清楚地看到血管的脉络走向。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弯,姜悬不禁开始想象,该从哪个角度进刀,能让她瞬间毙命。
盛鸢对他的想法浑然不觉,她坐直身子,朝向姜悬,缓缓睁开眼眸,问:“你饿不饿?”
姜悬手指一顿,表情因意料之外的问题而有一瞬凝滞。
这个问题,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人问过他。
“先去吃些东西。”盛鸢没有在意少年短暂的犹疑,她很快叫停马车,起身朝外走。
“好。”姜悬喉间低低应出一声,跟在她身后下车,朝不远处一家不起眼的店铺走去。
店面不大,里边满打满算支着三张四方桌子,外面打横搁着几条长凳,正是过早的时辰,店里满是食客。
招呼客人的是个利落爽性的婶子,见盛鸢进店,忙放下手中碗碟迎上来。
“小姐,您来啦。”她热络地打过招呼,将三人引到窗边一张空置的桌前。
盛鸢略微颔首,靠窗坐下,拿过桌上的铜壶,给自己倒了杯清茶。
谒光示意姜悬坐下,朝张婶道:“来三碗馄饨。”
前世,盛鸢经常光顾这家馄饨铺。沐晖苑的厨子是御厨出身,做出来的膳食版样很正,味道却差强人意,像是咬文嚼字的死板文人,表面道貌岸然,内里索然无味。
张婶是西陆人,一手香料用得炉火纯青,盛鸢喜欢这样鲜活的市井气息,烟火味十足。
登基后,她鲜少出宫,这家馄饨铺再也没有来过,只是偶尔在朝会尚未开始的凌晨时分,想起那碗馄饨的味道。
天下的食客惯会闻风聚集,不大的店铺里吵吵嚷嚷,人声鼎沸。盛鸢就着手中的杯盏抿下小口,隔着窗户看铺里的伙计包馄饨。
天潢贵胄,自小予取予求,递到眼前的,都是精心准备好的完品,对这些食物从有到无的过程,总觉得很是新奇。
她看得出神,半晌一动也没有动,直到张婶将馄饨端上桌,才放下水杯轻声道了句劳驾。
看不出一点架子。
姜悬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一碗,不声不响慢慢吃着。
他许久不曾吃过这般热气腾腾的膳食,碗里倒满红油,热气翻涌,熏上他的眉眼,却是意料之外的温柔。
邻桌坐着几个汉子,正高声谈论些坊间趣事,不时发出一阵大笑。姜悬不喜欢热闹,他自小孤独,早已习惯冷清,喜庆欢快的场景,在他看来都是刺眼的纷扰。
他像是意外闯入人间的阴鬼,所有光亮、温度,都与他格格不入。
日光上移,透过窗棱落在他握着勺柄的手指上,他摊开手,看阳光一寸一寸慢慢爬上手掌,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平静,耳旁的嘈杂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
“吃完后去成衣铺,挑几套衣袍。”盛鸢搁碗抬眼,目光落在他裸露出来的冷白手腕上,“将身上这套换下。”
姜悬合上手心,露出一个乖顺无比的笑容,“好,听殿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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