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气总叫人捉摸不透,白日尚且春和万里,到晚间,北风忽起,起初只是冰霰淅沥,第二天晨时,竟飘起雪来。
启程去南陆的时候,天还未大亮。
盛鸢差人将缄封好的密折送去敛光监进御,随即坐上马车。她批一件玄色斗篷,面容隐在兜帽下,被宽大的檐边遮去大半。
姜悬上车的时候,她正面无表情盯着窗外的飘雪发呆。天太冷,马车里边没燃炭火,犹如一座往外冒寒气的冰窟,她双眸垂下,眼皮和鼻尖泛出薄红。
“殿下,拿着这个。”姜悬将火笼放在她脚边,又递过一个袖炉,柔声道:“暖暖手。”
少年一身墨黑,冽白的肤色衬着秾逸分明的五官,嵌在暗蒙的天色里,令人心惊的清丽。
盛鸢接过袖炉拢进手心,“哪儿来的?”
“问李叔要的。”姜悬笑笑,取下搭在臂间的绒毯盖在她腿上,“天寒地冻,加之路途遥远,担心殿下受凉。”
他动作小心,表情诚恳,颇有几分关怀的味道,说出口的瞬间,连自己都差点骗过。
被忽视、遗弃的人,在讨人欢心上似乎都格外有天赋,他不过照着幽夜坊的侍婢有样学样,倒比真情流露还要真。
“身上的伤口可有好些?”盛鸢道过一句多谢,朝身旁的空座颔首,示意他坐。
“用过殿下昨日给的药,已大好了。”姜悬轻手轻脚坐下,撩开一角帘布看外边的谒光准备行李,问:“这次去南陆,殿下可否带上我?”
昨日回府之后,她只交代谒光要准备随行物品,其余的只字未提,好似完全没有将他考虑在内。
盛鸢转头看他一眼,没有马上回答,只问,“你去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找机会下手,趁早杀了你。少年在心里漠然又恶劣地想。
他放下车帘,转头迎上盛鸢的目光,道:“想帮殿下查案,替殿下分忧。”
他一字一顿,诚挚的语气有股笨拙的青涩,显然不知道这些话的背后意味着什么,只是好看的眉眼罩着认真的神色,看起来非但不像胡乱玩笑,反倒颇为恳切。
盛鸢本意将他带在身边,又想起楚屏所说的那句“盯梢”,不动声色地点头,轻声道了句好。
南夔共分五陆,除东、西、南、北四陆之外,还有栾京所处的中陆。从栾京出发去凰州,最快的路线是先走官道到东陆许州,再转走水路。
下雪天,道路泥泞湿滑,加之视野不佳,马车走得慢,到许州时,天已黑透。
盛鸢一行人停在城中一间毫不起眼的客栈外。许是自小见过太多纷华靡丽的事物,她并不讲究所谓排场,也没有过多过高的要求,凡事都只为行事方便考虑。
这次去南陆,她有意隐藏行程,身边也只带了三个人,除去谒光和姜悬,还有丛棘司的副使周乾。
从棘司中的大部分人都是世袭出身,周乾也不例外,他的父亲,是从棘司首任正使周雍。
皇上将从棘司交给盛鸢掌管之后,周雍便将正使位置让出,不久后,周乾袭职,领的仍旧是副使的职位。
周乾昨夜才从黎州赶回来,舟车劳顿多日,却丝毫未显疲态。他率先下马,同门口迎客的跑堂聊了会儿,又慢条斯理进店,要来两间客房,才重又回到马车旁。
他将店内的情况同盛鸢细细说过一遍,待她点头之后,才把手中的木牌递过去。
出门在外的时候,惯常是盛鸢一间房,其他司卫一间房,以保证事发紧急的时候,能最快会合。
盛鸢接过那块木牌,瞥见上边的门号,随即迈下马车朝店内走去,“我先回房,你们用些宵食,早点歇息,明日卯时出发。”
她走得很快,姜悬下车的时候,她的背影几乎快被放下的门帘完全遮住。
他指向盛鸢离去的方向,小声问:“殿下不吃?”
“在外边,我们一般不叫殿下,”谒光用目光示意他近身,低声道,“通常叫盛二小姐。”
“盛二小姐。”姜悬将那个称谓重复一遍,心里有些疑惑。
他跟随楚浔多年,对朝中的情况多少有些耳闻。当今圣上子嗣单薄,除去盛鸢,剩下两子一女,都尚未成人,最小的东明王,不过三岁。
据他所知,盛鸢是长女,在她之前,并没有别人。
“走吧,随便吃点。”周乾将车马交由店中小二安置,招呼谒光和姜悬朝路边的小食铺走。
丛棘司中,有一部分司卫确实来自案犯,他们罪行较轻,又具备常人难及的审查、追捕等方面的天赋,一般会被安排从最底层的佥事做起,通过戴罪立功来获取向上晋升的途径。
这不是盛鸢第一次从罪犯中选人,把姜悬带在身边,必定有她的考量,周乾并不奇怪。
先前一直忙于赶路,他还来得及同姜悬正儿八经打过照面,此时坐下,方才得以彻底看清他的容貌。
对面的少年生就一副叫人失神的好皮囊,天生能叫人放下戒备,又生出几分探寻的兴趣。
在来的路上,周乾已经从谒光口中得知姜悬曾是楚浔府上的杀手,此时便想借机摸一摸他的底。
“跟了楚浔那么些年,就没想过要逃?”他惯来单刀直入,说话从不绕弯子。
少年安静坐在他对面,纤长的睫毛在街边昏黄的灯光下横拉出一道浅影,立体的五官越发深邃。
“不曾,”他缓缓摇头:“我没有解药。”
“那玩意儿,”周乾毫不避讳,“不吃会死?”
姜悬看他一眼,唇边浮起一抹浅淡的弧度,“自然会死。”
周乾低哦一声,沉吟片刻,又问:“那,何不将楚浔杀了,拿走解药?”
这问题听来天真,甚至有些何不食肉糜的味道,姜悬不知是他有意充傻,还是真的将事情想得简单,仍旧耐着性子解释:“楚浔府兵众多,凭我一己之力,断然无法取他性命。”
对方明显没有交出底牌,却又滴水不漏,不露破绽,周乾没有问出什么,又不愿就此作罢,继续道:“这解药莫非只楚浔有?”
姜悬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他不动声色收回视线,“楚浔属下众多,南夔境内各处都有眼线,就算我有解药,也逃不了多久。”
周乾点头,就着手边的茶杯饮下一口,不再发问。
姜悬自小面对的都是些残羹冷炙,时间一长对食物也丧失热忱,他很快吃完,抬眼望见相邻的店铺在卖馄饨。
“我去给殿下,”他起身,指了指那间馄饨铺,改口道:“给盛二小姐买碗馄饨带回去。”
“这姜悬倒是体贴。”谒光嘴里塞着口没来得及咽下的汤圆,口齿不清道:“比咱们强。”
周乾没有接话,盯着姜悬的身影一路朝前走,直到停在馄饨铺前。少年身躯颀长,气度出众,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中尤为打眼,几乎不用费劲就能留意到他。
“老板,来碗馄饨。”姜悬在铺子前站定,动动脖颈,像是卸下一副隐形枷锁,语调也随之变得懒散。他瞧着对方不甚娴熟的手法,目光在那双手掌上停留几秒,冷声道:“我劝你最好不要在这碗馄饨上动手脚,你想死,别拉我陪葬。”
他微微眯起双眼,眸底闪过一丝阴寒,适才展露出来的亲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拒人千里的冷漠疏离。
“放心,没打算在这里面下毒,”对方用余光瞟了眼不远处的周、谒二人,手上动作不停,不动声色道:“你上楼之后,我们的人就会动手。”
“我现在身上穴位被封,可帮不上什么忙。”
“这话你骗骗别人还成,骗我可不好使,”对方轻笑一声,道:“只要你想,解封穴位还不是一念之间的事。”
姜悬的面容隐在蒸腾而起的热气里,模模糊糊看不清神色,他伸手挥了把,缓声道:“我若是不想呢?”
“怎么?这么快便后悔了?”对方低啧一声,装模作样叹道:“看来那位殿下还真是能笼络人心。”
“口说无凭,我如何相信你真能替我解毒?”
“于晏清,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都在找他,我知道他的踪迹。”那人捞起馄饨放进面前的碗中,“事成之后,我会将他的落身之处告诉你,找到他,你身上的毒自然能解。”
对方出完底牌,顺理成章地开始安排事宜, “那边两人交给我们,你负责解决盛鸢。”
姜悬未至可否,接过对方递来的馄饨,转身走了。
盛鸢的房间在客栈二楼,窗户推开便能将楼下的场景纳入眼中,从她站立的位置,刚巧能看见街边的少年。
她看着他端着那碗馄饨进了客栈,不多时,听见门口响起几下叩门的声音,她没有回头,扬声道了句:“进。”
姜悬推门而进,将那碗馄饨放在桌上,道:“殿下,吃点东西。”
屋内昏暗,只有靠窗的一盏灯烛亮着,摇曳着窗外的各色光火,影影绰绰落在盛鸢身上,华丽又落寞。
“放那儿吧。”她转身看他一眼,漫不经心问:“跟馄饨铺的老板聊了些什么?”
“他瞧我说话不是许州口音,便问我从哪儿来。”姜悬嘴上若无其事答着,自然不过地将近旁的连枝灯一一点上,瞧着窗边人的眉眼在光下一点一点逐渐变得清晰。
盛鸢身上仍旧穿着斗篷,想来自进房间之后,便一直在这站着,不曾动过。姜悬走到她身旁,弯下膝盖,停在一个同她持平的高度,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殿下在看什么?”
“随便看看。”她不爱说话,似乎同谁都谈性不高,身边的人也都知道她的脾性,除了必要的汇报情况,鲜少有人会问她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许州地处崇山南面,风雪都被挡在山那头,气候比栾京暖和不少。
初春的夜晚总是暖风旖旎,拂的都是多情人的面。南夔没有宵禁,越晚越热闹。
有艺妓在街头起舞,围观的人簇拥在她周围喝彩。看戏晚归的孩童伏在父亲肩头酣睡,手里还捏着根糖葫芦。酒铺前,醉酒的汉子大声说着浑话,溢出的笑却是真心诚意。
盛鸢贪恋这些生气勃勃的热闹气息,这是她淡漠情绪中,最生动鲜活的一部分。
“他们看起来,都很,”少年陪着她看了半晌,斟酌片刻,才谨慎吐出剩下的字眼,“快乐。”
这不是他熟悉的情感,他不确定用词是否得当,直到听见盛鸢淡淡“嗯”了一声,才继续道:“那殿下呢,你快乐吗?”
我快乐吗。盛鸢心头一滞。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这般问她,你快乐吗。
以生民为责,以社稷为念,以邦国为任。从小到大,她接受的教导,一直都是如此。
这些责任沉甸甸地压在她肩上,以至于都分不出多少心神来在意自己的感受。
姜悬留意到身旁人良久的沉默,偏转身子朝她望去。杀手的观察力向来敏锐,这两天的相处,让他注意到盛鸢的一个习惯,她在出神想一件事情的时候,总会无意识眨眼。
他安静站在她身后,隔着半步的距离,看她浓密的眼睫一次又一次缓慢落下,再次垂落的瞬间,垂在身旁的手指迅速伸出,捏过藏在袖中的薄刃,朝她纤细的脖颈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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