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故人

光明境都,帝尊仙府,陈观回京述职。

“帝尊,属下办事不力,没能将卷轴带回来。”

这卷轴自上一任魔尊烬夜死后便流落上界,后来这卷轴终于有了点消息,顾识危便让陈观前去追查。

陈观接到这个任命已有三年,三年来没带回给顾识危一次好消息。卷轴真真假假眼花缭乱,完全叫人分不清楚,此番来到京都复命真是叫他压力山大。

“嗯。”顾识危简单答复了一个字,陈观略松了一口气,幸亏帝尊不曾降罪于他。

“还有何事?”

陈观述完职也不退下,心中仿佛天人交战,他纠结道:“有件事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顾识危:“但说无妨。”

“属下在追捕卷轴的过程中,在梅林附近偶遇了一位不世出的上仙,最后卷轴落入了那位上仙之手。那上仙修为不凡,属下的意思是帝尊何不亲自前去求才,邀请这位上仙入我光明境。”

“可以考虑。”顾识危仍旧目不斜视。

陈观一步一步试探,终于要说到了重点:“那上仙姿容出众,犹似,犹似……”

陈观边说边观察着帝尊的神情,正见到顾识危蹙眉,对他这种徐徐而出的表示感觉不悦,他察言观色下,一股脑全交代了,道:“那上仙姿容犹似先夫人。”

先夫人是帝尊不可逾越的雷池,这些年旁人不敢轻易提及,提及止央,顾识危拿着文卷的手一顿,道:“诸天之下,貌肖者众,不必在意。”

“可那位上仙与先夫人有**分像。”

**分,几乎就是同一张脸的程度了。

顾识危终于放下了手中文卷,不再分神处理公务,“你仔细说说。”

-

止央入梅林的第一站便是来到了灵讯台。

自顾识危成为帝尊后,便在光明境八十二城城内都设置了灵讯台,不仅向四方通知天下大事,也有邀各治地修士监察检举其城都僚之意,更别说灵讯台还是当地最大的藏书阁,对修士身份豪无限制,管你修为高低,是哪宗弟子,身出何族,只要你想,便能随时借阅其中古籍。

灵讯台是座塔,十六方楼阁拱卫一座主塔,塔身三十三层,巍峨耸立,外壁嵌有金色浮雕,最大的那块上刻有狻猊神像,乃是光明境特有的标志。塔上各层飞檐峭角都悬挂这有碗大的金铃,任风吹打,它也不响。

这金铃乃是示警之物,只有重大讯息传入灵讯台或是此方生出灾祸它才会叮当作响,警示众人。

天文地理,奇闻异事,时事断路,灵讯台内什么都有,奚景和入塔,止央卫离紧随其后,他径直奔往第九层,他瞧出止央避世已久,就近取出两份讯报,递到止央手边,“上仙不如先从时事看起。”

灵讯台,塔为收取讯报之所,而四方的楼阁则有设有专人为塔中所得讯报解惑,这些人统称为解讯,解讯必须博览群书,通古知今,有常人不可及的学识,一般修为不上不下,但单论脑子定是上界的佼佼者。

出塔,十六方楼阁中其中六楼都亮起朝议的方牌,意为论政处。若亮起天地的字样则为淘金,通俗点说就是找活干,探宝觅踪,寻人断案只要能挣灵石的活,来者不寻,管他天上地下,黑的白的,只要给钱就能干,而灵讯台便充当这个其中的荐头推介。

灵讯台设立之初,不少人通过借此拉人头打群架,这还算轻得,雇杀人夺宝也是屡见不鲜,其中门道深,残暴暗黑之事纷纷借着灵讯台的激流勇进,顾识危为此头疼许久,那年同她说欲整治灵讯台,如今不知道结果如何。

十六方楼阁比之主塔要低得多,只有四层,每层一位解讯。奚景和引着止央去了三楼,落座在稍僻静的角落,临栏处,风帷曼动,奚景和为止央添茶,她受之坦然,早已习惯身边有人为她做添茶倒水的小事。

这时,她才得空翻开那册简讯,第一行字便吸引了她的注意,事关渡微帝尊,她静思片刻,疑惑顾识危这么做。

止央伸手去拿手边的茶盏,哪知奚景和伺候人的功夫并不熟识,茶水斟了又倒倒了又斟,偏生他将这些事做得悄无声息,让人不曾察觉。

止央的手指触碰到茶盏边缘时,正碰到一抹温热,是奚景和还没收回的手。止央扭头瞧他一眼,奚景和识趣的抽开手,茶香袅袅,止央细抿一口茶水,抬眸望向前方高台。

她没给奚景和多余的眼神,故也忽略了奚景和轻扬的嘴角,半是羞涩,半是“奸计”得逞的暗爽,总之一副欠样,他摩挲着被止央触碰的那处皮肤,心神荡漾,散漫地想到今日必不再净手了。

高台上,解讯已然就位。灵讯台的解讯着重统一,青衫乌帽,衣袍上同样绣有狻猊神像,那乌帽两侧则别有山花团。

光明境多山,山花遍地可见,当年她初入上界,无知得很,连为何要选山花做光明境的境花也要问顾识危,也不是她寻不着旁人解答,她是想与顾识危多说说话,连蝇头大点的小事也要去烦他,一股脑地想缠在他的身侧寸步不离,后来顾识危看破她的伎俩,大手一挥,将她这只粘人虫扔给李桑结,说有什么事都可以去找他。

当凡人的那些年,她还真做了不少赤羽上神穷尽一生都不可能有的举动。

“诸位,暂听我言。”解讯手持一把折扇,将折扇唰得一下展开,扇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通晓天下四个大字。

“且说这渡微帝尊近来与灵州频繁往来,大有握手言和之势。”

灵州止央倒是知道,灵州的话事人牧灵韵是顾识危的宿敌,自顾识危执掌光明境后,牧灵韵便对顾识危多有打压,她跟着顾识危的那些年,没少在灵州手下吃过苦头,她最是知道顾识危与牧灵韵是如何相看两厌,几乎一见面就要到剑拔弩张的地步。昔年宿敌如何也能握手言和,真是稀奇,也是她不解之处。

止央低头,讯报上大字显眼,赫然是写着:渡微帝尊欲与灵州境主成东西二圣,共治天下。

上界强者为尊,尊者之上便是圣,只有到了圣境才能飞升成神。

雅座间,一位贵公子朝解讯扔去一块灵石,以作打赏,“仔细说说,帝尊为何要与灵州境主携手成东西二圣?”

“对对对,别说废话。”

附和声起,看来不止止央不理解,在坐七成修士都不理解。

有人提出一个假设道:“莫不是那牧灵韵要成为帝尊夫人了,啊哈哈哈,这倒是不丧为一桩美谈。”

议论起当世尊者的八卦,底下简直是滔滔不绝,你一言我一语,杂乱非常。

“能配的上帝尊的也就只有牧灵韵境主了,整个星墟上界唯有他二人步入圣境,这可是强强联合,真令人艳羡不已。”

“是啊,是啊,两人堪称良配。”

竟有不少人觉得二者相配,止央尤记得他们昔日做仇敌你死我活,不死不休,对二人姻缘实在是接受无能,更别说此刻顾时危身边只怕还有个不好对付的瑶迦。

席间一人拍案而起,怒道:“什么良配,通通是在放狗屁!难不成你们都忘了百年前灵州是怎么欺压我们光明境了吗?敢说帝尊与那光明境主欲成好事,我第一个不答应!”

两方人马各执己见,吵得唾沫横飞,不可开交。一派认为世界总是在不断变化,陈年旧事就让它随风逝去,帝尊带着光明境与灵州联合,向前看,是好事。另外一派则认为此举数祖忘典,与灵州媾和乃是蒙蔽初心,千万要抵制才行。

醒目定音,一声咆哮吼住众人,“别吵了,还让不让人说话?”

终于回归寂静,解讯清清嗓音道:“吾身不才,吓住诸位了。”

他继续说道:“帝尊与境主一同成圣其实很简单,他们要剑指妖族,瓜分九渊,以献祭九渊之生灵助他二人飞升成神。”

他话音刚落,底下一片哗然,因着解讯的言辞过于暴论,底下大片修士反感至极,纷纷朝台上扔东西泄愤,叫他滚下去。

“你胡说八道什么?”

“你这是恶意揣测。”

“这年头什么人都能做解讯了么?快向灵讯台检举,抓他入狱!”

解讯扶正帽子仓皇离去,路过止央跟前时,止央唤住他,“等等。”

解讯瞧一眼止央便知她来历不凡,朝她做拜道:“上仙有何吩咐?”

止央道:“顾识危名号渡微,修的是苍生道,以普济群生救焚拯溺得道,你如何会觉得以他这样的人会献祭九渊生灵?”

解讯见止央还是个讲道理的,只感慨道:“初心难守。”

人处微末之境时,自然想要除强扶弱,因为那时强者是他们的敌人,弱者是他们的同盟。尔后一朝成尊,自己成为了强者,那强者便是他的同盟。弱者么,即能是他脚下的骸骨,也能是他的拥趸,更能成为他的敌人。

顾识危与牧牧灵韵将携手成东西二圣的消息,占据了所有人的眼球,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页讯报下,紧跟着的一行小字,这条讯息的分量不比上者轻。

幻夜城易主,继任者乃烬夜遗孤。

止央看见了这位继任者的名字——瑶迦。

幻夜城是幽冥魔族的都城,烬夜这个人止央再熟悉不过,这魔头穷凶极恶,当初他率领魔军侵入中土,为斩下他的头颅,狻猊上神身陨与其同归于尽。止央也没讨到好果子吃,她在那次大战中受了很重的伤,闭关百年。

想来那已经是一千两百年前的事了,那场大战后,烬夜成了上界不可说的存在。

一千年啊,人们早忘了疼,连这等大事都不放在心上了,止央却不得不防。

烬夜育有一子一女,战败后,他的后人自然也要受到清算,她记得这件事是交与灵州做的。如今烬夜的后人跳出来接管魔族,真该治灵州一个办事不力之罪。

止央道:“瑶迦乃是烬夜之后,上界怎会让她继任魔尊,星墟两百一十六城的城主都是吃干饭的么,也不出门阻止?”

终于有人提到了重点,解讯心情舒爽,顿觉面前这位上仙是他的知己,一时连额头上被砸出的红包也不觉得疼了,“方才渡微帝尊与灵州境主结盟成东西二圣的原因,我只说了其一,这其二便在于此。”

“结盟成圣一事是灵州主动提起的,为此灵州给出的条件是不反对帝尊让烬夜之后瑶迦接掌魔尊之位。”

止央与解讯论政,隔壁桌前来凑热闹的修士明显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对时事一知半解,听了青衣解讯的话,反问道:“帝尊为何要这样做?”

烬夜之后,任谁看了都觉得是个烫手的山芋,就凭他是帝尊又如何,每人一口唾沫,也够尊者好受的了,但凡有点理智在身上,也不至于趟这雷。

不知个中缘由的外人自然会这么想,偏偏这解讯是个知情人,到底是说辛秘,他用折扇遮嘴,小声道:“自然是帝尊软香温玉在怀,磨不过美人请求。”

“胡说八道,帝尊怎么可能和烬夜余孽有一腿?”愣头青再次被解讯受到了这位青衣解讯的暴击,嗓门大也是一种罪过,愣头青高声一语,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吸引了过来。

“你小子说什么胡话呢?”有修士警告道:“谁人不知帝尊情深,先帝后去世,帝尊一夜白发,至今都在寻觅先夫人踪迹,说与灵州境主是良配也是我等个人之言,与帝尊本人无关。倒是你,污蔑帝尊至此,我定要上告,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大片的修士称颂着帝尊的深情,那得是多悲痛欲绝才能一夜白发,在场众人九成以上都自认自家道侣逝去不会有此哀恨,推己及人,便更觉帝尊重情重义,又是当世不二的强者,对其更为钦佩。

渡微帝尊在光明境的威望可见一斑,几乎不可撼动。

众人正感慨良多时,一道冷音响起:“都道帝尊深情,那不知先夫人何故离世?”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到真没有几个人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帝尊夫人据说是凡间女子,凡人寿命不定,悍然丢下帝尊而去,天道不公,拆散这对鸳鸯,叫人扼腕叹息。”

有一修士提出疑问:“夫人乃是帝尊道侣,长日与帝尊双修,先夫人体质绝不会虚弱至此,听闻先夫人归西时才二十七岁,放在凡间也正是壮年,她既无旧疾也没有受到迫害,如此早逝实在是叫人想不通。”

“想不通就对了。”解讯收拢折扇,往桌上一敲,道:“因为帝尊在先夫人在世时便已经同那烬夜之后暗通款曲,将先夫人活生生逼死。帝尊一夜白发,想必是对自己往昔的行径后悔异常,奈何佳人已逝,帝尊再后悔也无能为力了,纵然帝尊神通广大,天上地下,再无他的爱侣。”

……

这位青衫解讯接二连三的纵言暴论着实叫人吃不消,多数人在心底就将他视为疯子,不愿在与其白费口舌,争论不休。

“我看这位解讯说得不无道理,渡微帝尊一夜白发,是他自找的。”止央评述道。

金铃忽动,叮当作响,有人指着楼外的天空大喊道:“瞧啊,竟是帝尊驾临!”

渡微帝尊腾云驾雾而来,身后跟着不少整装的潜息卫,十六年不见,故人长别,止央向他处投去一眼,波澜不惊。

顾识危果然一头白发,比起昔年的意气风发,他眉宇间多了不少憔悴,额间的紫痕隐约有黑气渗出,乍一看竟是黑红色,不复当年清透。

楼外帷幕飘飞,恰好挡住止央的脸,圣者耳听千里,她与青衫解讯的话悉数落入顾识危耳中。

有修士小声提醒他们:“渡微帝尊历经丧妻之痛后脾气一直不大好,你二人当众议论帝尊亡妻,擅自揣度帝尊对先夫人的情义,这会怕是要倒大霉了。”

“你们自求多福吧,可别连累我们,我们可没说帝尊的坏话。”

当世尊者突然莅临梅林,这叫灵讯台的修士不由得紧张,倍感闷热,尤其是止央所在的这座楼,已经有修士在不停地喝水解渴。

方才有人在止央跟前说风凉话,好巧不巧,帝尊的云雾正停在他们这座楼的上方,上界之内还有一桩罪名换做连坐,尊者之怒平常小辈可受不起,时下无人感高声语,那一水地见到帝尊欲上前去拍马屁的被不禁被顾识危的寒气吓退。

好在顾识危并没有降下他圣者的威压,顾识危不大喜欢用强者的威压唬人,除非是真的被逼急了,惹怒了,止央跟着他的那些年里只见过他施展一次尊者的威压,那回是她被围困孤岛,顾识危得信过来救她,见她身上多出负伤,不由得拧眉,面沉如冰。强者的威压降下,那些欺负她的人一个都没讨到好处,内脏破裂而死。

顾识危久久没动,众人都在猜测他会怎样处理,这事可大可小,全凭帝尊心意。

他终究没有以强权倾轧,而是递给身旁的梅云旗一个眼神,梅云旗意会,点了五名潜息卫一同入楼。

梅云旗手中幻化出一套茶具,斟了两杯,一杯是为青衣解讯准备的,这另外一杯则是为止央准备的。其余潜息卫分别带着自己手中的茶具将茶水递给了在楼中先前言辞激烈的几名修士。

茶水蒸腾的热雾吹到青衣解讯的脸上,若接,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不接,谁知道会有什么罪名按在自己头上。那青衣解讯心中尽管有诸多愤慨也只得乖乖听话,将那茶盏接入手中一饮而尽。

这茶水又苦又涩,喝进嘴里只让人觉得辣嗓子,青衣解讯咳嗽不止,一张白净的脸庞涨得通红。

显然,他们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楼中咳嗽声此起彼伏,梅云旗便在这声响中对在座众人提点道:“诸位,帝尊一向倡导光明境内的修士思用脑智,行依理道,勿为情绊。这茶名叫思过茶,还望日后诸位谨言慎行,凡事多思多想,切莫说不该说的话。”

梅云旗手中还有最后一杯茶,这自然是给止央的。止央端坐在原地,梅云旗走近瞥见止央侧脸,有一刹那的愣神。止央自然不可能接下这杯茶,梅云旗心下了然,将手中的那茶一饮而尽,又说了好些场面话,无非是什么光明境自是一体,帝尊劳苦功高诸如此类让人耳朵都听出茧子的话。

事办完了,梅云旗也不好再此逗留,最后深深地看了卫离一眼,转身离去,此事就这么轻轻揭过。

遮光的帷幕被风吹到另一侧,止央的脸落入顾识危眼中,顾识危久久收不回目光,那一双眼似乎是要将止央看穿。

李观没有骗他,这个人果真像极了止央。

她外侧的奚景和双指贴紧,略微弯曲一勾,便将解讯手中的折扇取过,开扇,遮住顾识危即将投来的视线。

他这样做,简直是一点没把帝尊放在眼里,瞧见有人愤恨地看着自己,奚景和道:“我家上仙受不得强光,并无故意轻视帝尊之意。”

受够了顾识危的注视,止央提步离去,乌泱泱地人群自觉为她让开一条路,她才离了一队潜息卫,对面另外一波潜息卫又围了上来,带头的是她的老熟人陈观。

“上仙,帝尊有请,邀您一叙。”

“不见。”

一声拒绝干脆利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陈观:“……”

“这……”他道:“怕是有点不妥。”

止央:“何来不妥?”

这上界中,还有谁敢不给渡微帝尊面子啊,说这上仙一句不识好歹,都是轻骂她了。

止央懒洋洋道:“若帝尊真诚心想见我,古有刘备请诸葛亮三顾茅庐,你家帝尊不拿出点诚意来我倒还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云端上,这话尽数落入顾识危耳中,他望着远处澄碧的天空,会心一笑,两人脾气倒接近,他的夫人生起气来也是一样的刁蛮难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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