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是深夜,北都王府中万籁俱寂。
“我去叫行止送饭菜过来。”周行牧说着便要往门外去。
“别......”祁雪赶忙叫住他。
周行牧见她手放在腹前攥得衣服都皱了起来,忽然福至心灵:难道中都的小姐们晚膳后都不能再进食的?
于是他转身取了祁雪的大氅递给她,打开了窗户对她道:“他们都守在门口,我们从这里沿着回廊去后厨,不会有人发现。”
窗外吹来的寒风让祁雪不禁裹紧了大氅,屋内的烛火映得周行牧的眸子亮亮的,被那样一双眸子望着,她忽然像着了魔一样往窗边走去。
周行牧在窗边放了一张矮凳,祁雪踏上矮凳坐在窗沿上,转过去将腿挪到窗外,再轻轻跳下去,落地后转头,只见周行牧一手撑在窗沿上利落地翻了出来,心中不由感叹习武之人身姿矫健。
祁雪低头把脸埋在大氅中,边走边四周张望,夜晚的王府同白天是完全不同的。
没有下人来往,没有鸟雀掠枝。
四下都黑黢黢的,很多角落并不明朗,但祁雪的脑海中却清楚地记得屋檐的雕花、转角的盆栽——熟悉又陌生。
天上忽然飘起小雪来,祁雪轻轻吸了吸鼻子,她总觉得自己能闻到雪的味道。
雪落无声,祁雪觉得这王府好像只有她和周行牧是醒着的,于是动作更轻了,生怕惊扰了这一刻安宁。
周行牧落了半步跟在祁雪后面,背着手打手势,让墙头上的暗卫们都别动,仔细吓着这位年纪尚轻的王妃。
两人进了厨房,周行牧只点了一支烛火,祁雪就着烛火的光打量了一圈厨房,见桌上放着很多竹编的菜罩,她便接过周行牧手中的烛火,上前一个个掀开看。
周行牧抱臂望着面前的小小身影,大氅也掩不住的瘦,头发却是浓密乌黑,可见平日里虽吃得精细却并不多......
正想着,祁雪掀开一个菜罩,转头问周行牧道:“这个可以吗?”
周行牧望着桌上白白胖胖的馒头道:“这个就可以?”
还以为小姑娘要吃什么炒菜,他都做好起锅热油的打算了。
祁雪点点头,将烛火放在锅旁,双手端起盛着馒头的盘子举到周行牧面前道:“热一热就可以吃了。”
周行牧接过盘子放进蒸屉,蹲下身点火。
灶膛里的火舌一点点变大,扑面而来的热气把鼻尖的凉都融化了。
周行牧寻了个小矮凳放在灶膛前,让祁雪坐着取暖。
祁雪坐下后,周行牧又将她垂落在地上的裙摆拢了拢,顺势坐在地上,两人都望着不断跳动的火光。
周遭除了火焰吞噬柴火时的“噼啪”声什么都听不到,祁雪垂着眸想起两人刚刚在房里讨论的事。
“阿浮的事......不是我让她来的,中都人人皆知我与她交好,许是有人怂恿她来找我,想给我们设圈套。”
祁雪没听到周行牧回答,又道:“现下局势不好,我不至于这样自取灭亡。”而后她又用余光去瞥周行牧。
“嗯。”周行牧应了一声。
嗯是何意呢?不相信?亦或是根本不在乎?
祁雪有些失落地盯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
不一会儿,周行牧灭了火,把蒸热的馒头递给祁雪。
祁雪接到馒头的一瞬被烫得低呼了一声,周行牧立刻又将馒头拿回自己手上。
祁雪愣愣地看着周行牧检查她的指尖——明明他拿着馒头的时候一点都不烫的样子.......
见祁雪没有大碍,周行牧才收回目光,将馒头掰成两半,白汽从馒头中间溢了出来,待凉了些,才递到祁雪手中。
祁雪低头捧着馒头小口吃着,周行牧看着,忽然想起自己刚捡到行津的时候。
那小姑娘一看见馒头,就冲过去一手抓一个啃了起来——虽然馒头已经冷硬到表皮都裂开了。
那一年他十七,战事甫休,北都与北胡商议签订北契,足足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签好。
那段日子里周行牧从睁眼到闭眼,脑中全是北契条例:如何让双方百姓在北契之下过几年好日子、如何让利益持恒、如何说服北胡的一群老狐狸......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直至北契终定,周行牧率北都议和军从划定的边界返回北都城,一路上是无数散落在荒野上的尸体。
有的被野兽啃得只剩半边,有的缺肢断腿,豁口处是整齐的刀伤,血早就流尽了,只剩下软烂的腐肉招来秃鹫盘飞。
这些尸体大多血肉模糊,全都覆着厚厚的血污和尘土,分不清敌我。
周行牧下令骑马慢行,不允许踩踏尸体。
前行不到一里地,周行牧忽然觉察到尸堆里有动静,他瞬间抽箭拉满弓瞄准了那处。
只见几具尸体微微动了动,中间竟然钻出来一个小孩!
辨不出男女,身上裹着不合身的粗布衣,手里还攥着沾了血的野草,正往嘴里塞。
看见周行牧,小孩愣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嘴里的野草也忘了嚼,似是突然反应过来了,原地干呕了几声,转身想跑。
周行牧收了弓箭翻身下马,两三步便追上小孩,一把将她拎了起来。
小孩满脸血污,嘴唇干裂发白,喉咙许是干涩久了,只能发出嘶嘶声。
那孩子惊恐地张嘴喊着什么,见周行牧不说话竟吓得直接昏了过去。
周行牧拎着小孩回府的时候已是深夜了,那时的北都王府不过是一间破院子,连围墙上都满是干涸的血迹与刀剑划痕。
知道小孩饿了很久,周行牧直接拎着她进了厨房。
许久未归,厨房里剩的几个馒头都干裂发黄了。
谁知小孩醒来一睁眼看见馒头,便两眼发光,不管不顾地冲过一手抓一个啃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祁雪吃完一个馒头,竟发现周行牧在发呆。
“一些旧事。”
祁雪眨了眨眼,许是自己不方便知道的事,于是她也没有追问,又拿了一个馒头开始慢慢啃。
厨房里静了会儿,又响起祁雪的声音。
“行止和行莽是兄弟吗?”
“算是。”
祁雪疑惑地望着周行牧。
周行牧只好解释:“他们都是我捡回来的孤儿,名字是我取的,还有一个小姑娘,现在在营里,叫行津。”
祁雪奇道:“营里有女兵吗?”
“有,且只有北都军有。”
“是因为......北都兵力不足吗?”
“不是,女子更加灵活轻巧,而且在战事谋略上的见地并不比男子差,她们的报国决心也比寻常被迫征兵的男子更加坚定。”
“听闻北胡人身材高大健硕,女子能打赢他们吗?”
“女子军是行津牵头建立的,并未真正上过战场,但从这几年的演练来看,并不比北胡军差。”
此前祁雪从未想过,女子可以上战场,还可以上阵杀敌。
此刻她忽然为中都那些被困于闺阁的女子感到惋惜,这样大的天地,她们却只能透过闺房的窗户去看。
周行牧见祁雪没回话,便也沉默着,抬头望向窗外。
祁雪坐在小矮凳上,周行牧站在一旁,当周行牧抬头去望窗户,祁雪便光明正大地抬头看周行牧。
从这个角度看,周行牧显得尤为高大。
祁雪定定望着,这个带领北都军打胜仗、为北都甚至大周挣来十年和平安定的男人。
他看起来很平静,丝毫没有别人说的暴戾之气,身上也没有传说中的血腥气,是什么让一个从八岁就开始面对战乱的人,生得如此平和安静呢?
祁雪生平第一次对一个人这么好奇,她慢慢咀嚼着馒头,不知是不是北都的米好,连馒头也格外香甜。
“我见城中大街上还是泥土路,为何不铺石板?”这几日祁雪从街上回来,裙摆都会沾上厚厚的泥土,这才发现北都城中的地上竟没有铺石板。
“如今百姓家家耕种,方能自给自足、维持温饱,再无余钱修路了。”
“城中似是无人做生意,只靠耕种是攒不到银钱的,若是能有一门手艺将铺子开出去,兴许就能带动城中发展。”祁雪道。
“北都数年苦战,即便祖上有独家手艺,也早已失传。”
祁雪苦恼地垂下眼,她虽说服了周行牧同她做交易,但具体如何管理北都城,她还尚在摸索。
好在秦妱说到做到,周行牧回营后,她便日日上门带祁雪去城中走动,只三四天过去,祁雪便将城中布局与城防摸清楚了,回府闷了三天三夜,总算是将初步规划写了出来。
这日秦妱又将她拉出门,说是要带她看看北都的“旧址”。
这条街在城中的西南角,附近没有屋子,只堆放了许多杂物。
祁雪看见街边的断壁残垣,风吹日晒下显得更加破败。
“这街是‘婴鸣街’,你脚下的每一块土地下都埋着婴儿骸骨。”秦妱道。
祁雪猛地顿住脚步不敢再走。
“别怕,这下面躺着的都是北都的孩子。”
“为何......?”祁雪犹疑地发问。
“这里为何躺满了孩子?”秦妱扶着肚子慢慢往前踱了两步,望着眼前的颓败,眼眶发红道,“因为战乱时,北都的孩子都是长不大的。”
和平不易,反战是我写这篇文的初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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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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