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雪生于大荆仁怀元年,彼时西羌与北胡屡屡进犯,但都只在边境作祟,并未打到中都来,是以她并未直面过战事。
若说与战事离得最近的一次,便是当初击退北胡时,先帝下令将北都捷报全城张贴,每日还有人骑马过街大声诵读捷报。
那时一家人才刚刚搬进祁府,小小的祁雪每日蹲在大门后,透过门缝看外面穿着盔甲打马而过的男人大声喊着“北都大捷”,许清源说“大捷”就是打了胜仗,北都人从此可以过安宁日子了。
小祁雪并不懂“安宁日子”是什么,如今到了婴鸣街,她才恍然明白了。
刚到北都时,她被那些身体残缺的百姓吸引了目光,并未发觉这城中的孩子少得可怜,如今回想起来,只觉脊背发凉。
她转头看着秦妱。
秦妱抚了抚肚子,轻声道:“虽说女人可以带着孩子躲在城里,可北胡的投石机是不分男女老少的,喏,这么大的石头......”秦妱比划着自己的肚子道,“这么大一块石头就能把一间屋子打坏......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那样柔软脆弱......下一刻便被砸得比纸还薄......”
说到这,秦妱似是想起了什么骇人的场面,眼眶通红,缓了缓才继续道:“有些孩子侥幸躲过乱石,可身旁的亲人却没躲过去,等孩子再被人找到时,早就饿死了......这些孩子都埋在这里,他们投错了胎,生在北都......”
秦妱说着,抬眼看祁雪:“可是阿牧没有错,他不是北都人,他被人从金银窝扔到了这地狱,但他没有怨也没有恨......我还记得那天夜里,他满脸是血回来,同我们说他杀了几个北胡人,北胡人不难杀,他要城里还活着的、能动的男人跟他出去再拼一次......若是赢了,大家就都有命活,若是败了,也不算窝囊......”
祁雪听得入神,喃喃问道:“赢了吗?”
“赢了,那年他十三,此后四年间,胜仗无数。”秦妱的语气有些骄傲地扬起,随即又低落了下去,“外面有人说他是战神,可只有我们知道他流了多少血,几次生死一线,后事都交代了好几回......也有人说他是鬼面阎罗,杀人不眨眼......”说到这,她嗤笑了声,“真可笑......世间若真有阎罗,那也该有救苦救难的菩萨,北都又何至于沦为人间地狱......”
秦妱歇了歇,待泪干了些才道:“我同你说这些,是有私心的。”
祁雪隐约猜到了,但并未直接挑明。
“先前我请人给阿牧说媒,他都拒了,我知道他是决心要将命留在战场上的,五年后北契期满,若是形势所需,他定是要奔赴前线的......他不想耽误女子一生......可如今你嫁来北都,那便是与阿牧有缘......若是......”秦妱顿了顿继续道,“若是你能为他留个后......”
......
入夜,祁雪侧躺在床榻上,对着书案的方向发了会儿呆,又起身开门叫小荷。
“小姐,怎么了?”小荷进了屋子转身关上门。
“有些睡不着。”祁雪没回床榻上,反而在书案边坐下了。
小荷将炉子拎到书案边,问道:“是因为毅王妃的那些话吗?”
祁雪抱膝,将头搁在膝盖上,声音闷闷的:“嗯......周行牧他......真的很厉害......可我不能牺牲自己去给他一个圆满......况且,是他给了我选择,我不想辜负他......也不想辜负自己......”
“我懂的,夫人以前也常说,女子不一定要依附男子而活,小姐不想做的事就不做。”小荷将之前给周行牧盖的厚被子抱了出来,铺在书案边,又问,“那小姐想好离开北都后去哪儿吗?”
祁雪摇摇头:“我想先将交易做好,再慢慢想这些......”
小荷点点头,将火炉挪至书案边,对祁雪道:“那现下最要紧的便是睡好觉!睡饱了,明日才有力气出门!”
祁雪望着小荷扬起的笑脸,也跟着笑了出来。
翌日,祁雪用过早膳后便带着小荷出门径直去了城西。
“五爷。”祁雪喊了声。
一个肩上正扛着锄头沿着墙边挪步的佝偻身影停下了。
祁雪走近了才瞧见老人的腿上还系着根草绳,草绳另一端绑着正在地上被拖行的竹篾,竹篾上整齐堆放着还沾着泥巴的白菜。
小荷忙解了草绳,将竹篾抱了起来。
老人手上的锄头也被祁雪接了过去,他看清了是祁雪,笑道:“夫人带小荷姑娘来收菜啊?”
“今日不收菜,想来问您些事。”
五爷算是北都城中最年长的老人了,虽现下才过知命之年,可身型和面相已近古稀了。
五爷上战场丢了左手手掌,右腿骨头断了,虽看着无碍,但不大能使力,是以平日里出门多是沿着墙根走。
“夫人您问。”五爷正色道。
“五爷,北都城中的道路向来都是泥土路吗?”
五爷皱起眉,脸上的沟壑愈发深了,他回忆了会儿,道:“打从我记事起就是泥路......”
祁雪心下叹气,如今城中四处荒废,其中最要紧的便是修路,路不实、不平,都不便于行走,那么无论百姓是要耕种还是行商,都不便利。
她记得中都街道上铺着打磨光滑的石砖,每一块都是花银子命专人打造的,坚实好走,可北都却没有这么多银钱买砖。
原想着问问城中老人,早先时候北都是否有好的修路法子,若是花费银钱不多,便试试看,总好过走泥路。
如今五爷却说北都向来都是土路,这可愁坏祁雪了。
“不过......”五爷似是想起来了什么,“早先阿恒那小子在的时候,说是要做石板路,后来人手不够,就给耽搁了......”
“阿恒是?”祁雪问。
“害!我竟忘了夫人没见过阿恒,他是将军的师父,两年前去西都了,啊......说是......”五爷使劲眨眨眼,才算想起来:“说是去云游了,到时候会给我们带新的菜种子和好玩意儿!”五爷像个孩子似的笑着。
“他可曾说过石板路的石板何来?”祁雪又问。
“那可就不知道了。”五爷摇摇头。
祁雪想了想又问:“他何时回来呢?”
“这......我不知道的......”五爷带着歉意道,“夫人可以去问问阿妱,说不准她知道的。”
“好。”祁雪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些阴沉了,便问,“五爷这是回家?我同小荷送您回去。”
“哎唷哎唷,我自己来便好......”说着,五爷就伸手去接锄头。
祁雪侧身一避,将锄头换到另一只手上,伸出空余的手搀住五爷,三人慢慢地往五爷家挪去。
五爷的屋子靠近城北,城中百姓的居所也多聚集在这边。
矮矮的土屋整齐排列着,家家户户都敞着门。
“夫人来了?”
“夫人吃早饭没?”
“夫人要不要来我家吃点?刚熬的粥......”
祁雪一一回答着,快行至五爷家门前时,就见五爷的儿子吴水合迎面走了过来。
“夫人,小荷姑娘,我正好要去接我爹。”高大的汉子憨笑着,拿过祁雪手中的锄头夹在腋下,又接了小荷手中的竹篾,一只手稳稳地端着。
祁雪扫了一眼吴水合右臂处空荡的袖子,想起秦妱说的那些话,心中酸涩,脸上却还扬起笑道:“我见天色有些阴了,怕是要下雪,便送五爷回来了。”
随后祁雪拒了百姓们热情的邀请,带着小荷回府了。
路上天色愈发阴沉。
“滴答。”
“滴答。”
忽然下起雨来,祁雪带着小荷进了路边的草亭躲雨。
冬日的雨总是缠缠绵绵的,丝丝冰凉,沁人心骨。
祁雪望着城中长满了野草的空地,愈发迷茫了。
“小荷......”
“怎么了小姐?”
“你说......北都那些长不大的孩子,究竟是幸或不幸呢?”祁雪问,并未等小荷回答,她又喃喃道,“活下来的人,又是幸或不幸呢?”
小荷有些听不懂:“活下来的人有何不幸呢?”
“吴大哥的手......五爷的腿.....”祁雪低声道。
这下小荷听明白了,她想了想道:“若是我侥幸捡回一条命,即便是缺了手脚,只要能待在小姐身边,便觉是天下之大幸了。”
小荷似是又想到了什么,接着道:“可若是有人为自己的手脚苦恼,整日唉声叹气,那便是不幸的吧......”
祁雪闻言,想起百姓们向她问好时,脸上都带着笑,她便弯起嘴角嗤笑了自己一声。
是呀......若能待在亲人身旁便知足,定是幸的,若心中愤懑不平,整日沉湎于怨恨之中,那便是不幸的。
百姓们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人在穷困之时最能暴露本性之恶,可自祁雪来到北都,从未感受到哪怕一丝半点的恶意。
她忽然想起周行牧来,秦妱说得对,周行牧并非北都人,但他却和北都百姓一样,坚韧、平和。
想到那男人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出城去的背影,祁雪不禁有些失落,下次再见又是何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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