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意找到那些女子时,她们靠在一起,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颜娘在她们中间,已是陷入了昏迷,她紧紧攥着一个姑娘的手,那姑娘伤得很重,浑身上下都是血,尤其是脸上那道被剑划过的疤痕,触目惊心。
谢元意一个个给她们解开,其余人在同谢元意道谢,一黄杉女子在身上的束缚解开后,连跑到颜娘那边去,在袖口处扒拉了几下,立马开始为颜娘施针。
“她是大夫吗?”谢元意问身边人。
身旁的姑娘小声回:“崔宁姐姐家中是开医馆的,只是后来家里出了点事,她又被……”
一个好好的姑娘,硬是被拐做了暗娼。
谢元意在这里听到了事情的真相。
颜娘的确是唐员外的小妾,她确实也有个情夫。不过唐员外对颜娘并不好,她是被强纳入府,府里的女人多,折腾的事不少,颜娘并非逆来顺受的性子,别人犯到她头上,她也是要争一争的。
唐家家宅不宁,有她的功劳,也有唐夫人的杰作,至于唐夫人的死,那是她害了唐员外一个非常疼爱的庶子后,唐员外亲手灌了她毒酒。
唐员外的病故并无什么阴谋,他岁数大了,身体被酒色掏空,自然免不了这一遭。颜娘本是打算和情夫远走高飞的,只是那情夫在唐家人死后,日渐露出了真面目。
他以颜娘的孩子做要挟,迫使颜娘为他做事,当初要开客栈,颜娘其实并不知晓真实用途,等到反应过来时,她那情夫已然变成了恶鬼。
“你若再敢挡我的财路,我就杀了你,再让你女儿做这金屋的雏妓。”
颜娘日日惊恐,夜不能寐,她总在暗处帮衬那些姑娘,却又做不了太多,直到有一日,唐青池出现了。
谢元意听到这里有了个猜测:“唐青池,莫不是唐员外的女儿?”
黄杉女子点了点头,“青池姐姐和颜娘,便如同母女一般。”
唐青池的母亲早亡,在颜娘入府后,她们两人很处得来,那年颜娘的家中出了大事,她走不开,唐青池便替她回了家乡去,谁知一回来,家里就变了天。
唐青池自幼便生了颗侠义心肠,她在武学上的天赋也极好,年纪轻轻就有了一身好功夫,颜娘再见到她时,心中就已经有了主意。
她们杀了那日客栈里所有的拐子,准备逃跑的时候,却听说高同知死了。
高同知是这客栈最顶头的关系,他一倒,情夫一死,无人牵线,这生意也就做不成了。
除却那些父母健在,对家乡仍有眷恋的孩子,其余的人都选择了留在这里,至少她们还可以相依为命,就算每日都在担忧中度过,至少还能感觉到点温暖。
颜娘她们也没有想到,她那情夫的弟弟姚孟贼心不死,当日差点被唐青池给杀了,侥幸逃跑后,又筹谋了好些时间,找了一批人来,想要杀了颜娘,替他兄长报仇。
“若不是有恩人你们在,我们如今,怕是已经一头撞死了。”黄杉女子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她们早就想好了的,与其继续过那种日子,不如趁早解脱。
正是叫人难受的时候,李怀璧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你还要耽误到几时?”
谢元意回头看,他人矗立在门边,长剑已经收回,斜挎在腰间,不知道从哪扒了身衣裳,淡淡的青色煞是好看,一下子敛去了他身上那股浓厚的杀气。
只是他的脸色依然不好,拧着眉,斜着眼,显然是对这里发生的一切不满极了。
这次谢元意没在心里骂他,论迹不论心,纵然是她硬拽的,李怀璧确实杀了那些贼人,还了这些女子清净。
所以她回答的语气格外温驯:“我马上就来。”
“你们要走了吗?”崔宁为颜娘跟唐青池处理好了伤口之后,抬眼看向谢元意。
谢元意有些被惊到,这个女孩的眼睛很无神,瞳孔很黑,乍一看会有不舒服的感觉。
察觉到她身体的轻微反应后,崔宁摸出条半透的丝带把眼睛蒙上了。
谢元意连忙道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冒犯了。”
崔宁摇头:“我知道我的眼睛吓人,以前一直都是这样的,恩人不必多心。”
谢元意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她正在尴尬中,崔宁忽然向她走来,轻喃一声得罪了,便将谢元意的手抬起,撩起衣袖,定定看着她手腕处的伤口。
的确如李怀璧所说,那口子不长也不深,现如今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可崔宁却道:“再小的伤口也会疼,及时处理,恢复得才好。”
谢元意很不愿意承认,她就因为这么一句话,眼眶湿润得不行。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获得的第一句关心,一个陌生人给她的关心。
崔宁方才的声音低,是以谢元意分辨出来了,“那句救命,是你喊的啊。”
崔宁木然地点头,蒙着眼也不妨碍她给谢元意包扎。
谢元意忽然笑了笑:“那其实,也算你救了大家,如果你没有开口,我们可能已经走了。”
“嗯,是我们的功劳。”
谢元意喜欢这个孩子。
她想跟她多说会儿话,李怀璧却毫不留情地拽走了她,牵机扯得她很痛,她只能用有限的时间同她们告别。
“能走的话就别留在这儿,太不安全了,照顾好自己,我们有缘再见!”
谢元意喜欢交朋友,虽然她没什么朋友。
……
谢元意以为李怀璧催得那么急是真的立马要上路,仿佛多耽误一点点的时间就能要他的命一样。
可他带着她回到了客栈的二楼,姚孟被绑在那里。
他此时已经是半死不活的状态了,嘴里零星蹦出来几个求饶的词,除了他自己,触动不了任何人。
李怀璧看着他,问谢元意:“你觉得,怎么处理他才好?”
谢元意脸色古怪:“你问我吗?”
得罪李怀璧的人,下场通常只有两个,被他杀,或是被他虐杀,什么时候由得了她来置喙了,她的意见根本不重要,她之前让他不要乱杀人,他也没听,现在假惺惺问这些。
李怀璧很专注地看着她,再次问道:“按照你的想法,你觉得该怎样对他?”
谢元意还是迟疑。
“你说就是了。”
“送到官府。”
谢元意并不喜欢当判官,她没法保证自己的每一次判断都是对的,人的意识和认知受太多东西左右,官府固然也会有出错的时候,但是基于真实证据做出的判断,比所谓的臆测要准确不少。
今天早上那一出,如果不是那些人太沉不住气,谢元意几句谩骂就让他们提起剑动了杀念,事情也不一定会成后来那样。
她会被感情左右,会有错的时候,而错误的代价,她未必承担得起。
所以她还是选择报官,依据本朝律法,像姚孟这样的人贩子,是要被处以极刑的。
谢元意骨子里的观念还没有被冲淡,她还没有被这个时代同化,她还是相信,世界是有秩序的。
其实她的回答,李怀璧一点都不意外,只是他对于她很没用的印象又加深了些。
怎么跟了他这么久,还是如此天真呢?
李怀璧失笑问道:“你不是意识到了吗,这一路,已经乱得不像话了。”
“这样的乱世,你竟然还愿意相信官府。”
李怀璧连猜都不用猜,像姚孟这样的人,但凡使些手腕多砸些钱,他在牢狱里都待不过一个月,建州可是他亲自监察的,这里早就是一团污秽了,远离帝京,吏治法治,不再起任何管束作用。
不过这些,他不打算告诉谢元意。
李怀璧走到了谢元意身边,距离太近,牵机已经垂到了地上,他握住了谢元意的肩,握住了谢元意的手。
他把自己的剑,给了她。
谢元意被他裹挟着,很不舒服,但却挣不开,“你干什么?”
“你知道的,我这两日,一直在忍耐你,我讨厌被利用,也不喜欢却保护不想干的人,可是因为你,这两样,我都做了。”
李怀璧能感觉得到,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叫嚣,他说,你应该惩罚她,她实在是太不听话了,总想和你对着干,你必须给她一次深刻的教训。
还有一道声音柔和许多,带着十足的蛊惑力,缓缓说道,你这是为她好,你得改改她身上的天真,不然的话,她活不了多久的,你们要走到京师去,这一路,不能总是你在保护她,你要让她也变得强大起来。
谢元意发现她一点劲儿都使不上来,不管她怎么挣扎,被李怀璧禁锢住的身体都无法后退,只能朝着姚孟那边前进,一步一步,手里的剑,也被迫抬了进来。
当剑尖指着姚孟心脏的时候,谢元意意识到他想做什么了。
“我不要!我不要!!你放开我!”
谢元意厌恶死了这样的感觉,她就好像李怀璧手里的一个布偶娃娃一样,被他扯成各种形状,完全按照他的心意,稍有不合,被丢弃,被撕碎,被迫迎接那所谓的惩罚。
李怀璧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着。
“我这是为你好,谢十五,你要学会适应这里。”
在姚孟的目眦欲裂中,那把剑,终究捅进了他的身体里,或许他曾经也这样对过那些企图逃跑的女子,不一样的是,他杀人时是带着愉悦的颤栗和消失的怒火。
而谢元意只有眼泪和恐惧。
这是她杀的第一个人。
李怀璧蓦地笑了起来。
“现在,你是我的同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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