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三日,裴府琴房的桐木古琴受潮,第七根弦断了。
十四岁的凛归之跪坐在蒲团上,指尖抚过琴身细密的断纹。这是裴世璋及冠礼上要用的“九霄环佩”,此刻断弦蜷曲着,像一道结痂的疤痕。
“昨夜谁当值?”裴世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十五岁的少年身形已见挺拔,墨色常服衬得眉眼愈发深沉。他俯身检查断弦处,左眉骨的浅痣在烛光里若隐若现。
琴奴跪了一地,没人敢出声。空气里潮气混着檀木香,像要将人闷死。屋角的烛火被风拂了一下,微微跳动。
有个小丫头颤声道:“归之少爷昨日来练过《广陵散》……”
那声音刚起,就被同伴拽了一下衣袖。所有人都低下头,屏住呼吸。
凛归之抬起头,指尖还沾着琴上的细屑,半晌才开口:“是我。”
他听见自己嗓音里的发抖,却硬是压下去。昨夜离开时琴弦分明完好,但此刻解释已毫无意义。屋外的雨声像是有人故意在屋檐上泼水,一阵又一阵。
裴世璋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缓缓直起身,低头看着那断口。少年原本温和的面容在烛光下被拉出锋利的阴影,眼底那抹疲色更深了。近来他为河北庄子的账目与族老争得厉害,夜里也少有安睡。凛归之心里清楚,却一句也不敢提。
终于,裴世璋拈起那根断弦,轻轻一拉。冰蚕丝断口细得像头发,他看着那白得刺眼的线头,忽地冷笑:“你可知这琴弦是蜀地冰蚕丝所制,三年才得一副?”
凛归之垂下眼,额角的发丝被湿气粘在脸上。他想起那年摔碎白玉佩的事,那时裴世璋的神情也一样,那种克制的怒,沉在眼底,带着失望。那比任何责骂都让他慌乱。
“我赔你。”凛归之低声说。他解下腰间的银链,掌心都在发抖。那是母亲去世前留下的唯一东西,冰冷的温度从指缝里一点点渗进血里。“这个行吗?”
银链坠地,发出脆响。那声音在空旷的琴房里回荡得久。
裴世璋的瞳孔微缩了一瞬,情绪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他伸手一拽,捏住凛归之的手腕,将人按在琴面上。桐木发出闷响,断弦轻颤。
“赔?你拿什么赔?”他的声音低下去,几乎是咬牙切齿,“这琴是祖父用两淮盐引换来的,你那条链子……”他顿了顿,像是怕什么情绪失控,呼吸重了几分,“连琴轸都买不起。”
凛归之腕骨被硌得生疼,冷汗一滴滴往下掉。烛火映着裴世璋的袖口,那儿露出一截绷带,是前夜为他裱糊课业时烫伤的手。那瞬间他突然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觉得喉咙里一阵酸。
他挣开那只手,从琴底暗格里取出本琴谱,几乎是哑着嗓子:“《幽兰》是你教的,《广陵散》是你逼我学的。现在不要我碰琴了?”
裴世璋一怔,随即伸手夺过琴谱。纸页被撕开的声音划破屋内的空气,白屑纷扬,像一场突来的雪。
“从今日起,你不必再进琴房。”
雨幕模糊了彼此的表情。凛归之蹲下身,一片片拾起碎纸。其中一页写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墨迹被水渍晕开,与三年前那张诗稿如出一辙。
当夜西厢传来断续琴声。凛归之将母亲银链熔了,接上七弦琴的断处。琴音嘶哑难听,像受伤的鹤唳。裴世璋站在廊下听完一曲,转身时踢翻了石阶边的海棠盆栽。
次日清晨,琴房换了新锁。凛归之在窗台上发现个锦盒,里头装着完整的冰蚕丝琴弦。丝弦下压着张便笺,十五岁少年的字迹瘦硬如刀:
“琴不必弹,弦需长存。”
凛归之摩挲着冰凉丝弦,想起昨夜雨中,裴世璋转身时衣摆沾着的海棠花瓣,这分明是特意从踢翻的花盆里拾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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