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后的第三日,西厢院里的老海棠开始落叶。风紧一阵似一阵,叶片卷着枯意,从檐头一路飘到青石板上,落得无声。
凛归之坐在窗边临帖,手里那支笔在宣纸上悬着,墨未干,他也不肯落。几日前与裴世璋的言语还在耳边,那句“不许你再靠近琴房”像细针,日日挑在心头。越想越觉荒唐,却也不知究竟是谁先错,是他逾矩,还是那人先退。
风掀起帘角时,他听见门轴轻响。门被推开时,他几乎以为那场沉默又要重来。
裴世璋推门进来,带进一阵微凉的风。他今日穿着月白直裰,衣襟收得极整,腰间系着青玉佩,走动间轻轻碰撞。难得束了发,整个人清朗得有几分生疏。
他看见凛归之对着窗外出神,脚步顿了,似要说什么,又终究什么都没说。
“在看什么?”
凛归之回神,笔尖的墨终于滴落在纸上,洇开一小团乌云。他抬眼淡淡答:“叶子落了。”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吹散。他将写坏的纸揉成一团,轻轻放在一旁。
裴世璋在他身边坐下,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笔,在另一张纸上写起来。“今年秋天来得早,”他语气极淡,“父亲说,过几日要去城外的别院小住。”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是凛归之临了多日总写不好的“清辉”二字。裴世璋的字向来挺拔,此刻却难得柔和,每一笔都细细收着力。
“你去吗?”凛归之问。
笔尖顿了顿,墨又洇开一点。裴世璋放下笔,看向窗外,语气淡得近乎平静:“你希望我去?”
这话来得太突兀,两人都沉默了。风一阵阵地掠过庭院,落叶簌簌而下。
凛归之垂下眼,看到“清辉”二字,一笔一画都稳而克制,竟比自己写的所有都更像他。那种平静让他呼吸发紧。
良久,裴世璋忽然起身:“陪我去个地方。”
他没等应声,径自往外走。凛归之抬头看那背影,略一犹豫,终究放下笔,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回廊,脚步声在空廊回荡。外头的天已经暗了几分,檐角的铜铃随风作响,像极了旧梦。穿过假山,来到府中最偏僻的一处小院。
这院久无人居,墙角生着厚厚青苔,连门环都锈了半寸。唯有院中一株老桂树还郁郁葱葱,枝叶沉沉,满树细碎的花苞,香气若有若无。
裴世璋在树下停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手伸出来。”
凛归之一愣,还是听话地伸出手。布包落在掌心,沉甸甸的,带着微凉的触感。他解开来看,是一对青玉镇纸,玉质温润,雕着疏疏的海棠花纹。
“前日在库房看到的,”裴世璋语气依旧平淡,“想着你临帖时用得上。”
凛归之摩挲着镇纸上的花纹,触手生温,心底那股闷气竟慢慢散了几分。“太贵重了。”
“东西总要给懂的人用。”裴世璋转身看向桂树,“这棵树,是我娘亲手种的。”
凛归之一怔。裴夫人早逝,府中鲜少有人提起。原来这处僻静的小院,竟藏着这样的旧物与旧人。
“她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秋天。”裴世璋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那日我在这树下等她,等到月亮都出来了,她也没来。”
他伸手拂了拂树干,指尖滑过粗糙的树皮,沾了一点桂花的香气。那香极淡,带着旧年的味道。
凛归之看着裴世璋的背影,心底忽然泛起说不清的涩。他从前总觉得裴世璋心如刀石,不会软,也不会疼。此刻才发现,他只是将一切都藏得太深。
“我会好好用的。”他将镇纸小心收好,“多谢。”
裴世璋回头看他,嘴角微微扬起,笑意淡淡的:“走吧,该用晚膳了。”
走出小院时,暮色已深。桂树的香气在风里一阵一阵,愈发浓了。凛归之悄悄侧目,看见裴世璋眼角有一闪而过的水光,很快被夜色吞没。
饭后,他独自回到书房。烛光静静燃着,新得的镇纸压着宣纸,白玉映着微光,映得整张纸都亮。
他重新蘸墨,写了一遍又一遍。那两个字终于写得有了几分神似,不再轻浮。
笔搁下时,屋里极静,只有雨打窗棂的声。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连月色都模糊了。
他抬眼,看见对面书房的灯还亮着。那灯透过雨幕,影影绰绰地落在窗纸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低着头,似也在写着什么。
那灯光不稳,时亮时暗。凛归之忽然有点恍惚,仿佛又回到少年时第一次被他教写字的夜里,窗外也是这样的细雨,也是他,一笔一划握着他的手。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吹熄了灯。
黑暗中,镇纸静静卧在桌上,泛着一点冷光。那光一点也不暖,却让他莫名安心。
夜色深了,雨还在下,风里传来淡淡桂香。那香气在梦里也没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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