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蔷薇

裴世璋回来的消息是下人报的。凛归之听见那句“少爷回来了”,拿在手里的茶盏差点脱手。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往门口去。廊檐下的风一阵一阵地刮,吹得他眼睛发酸。

裴世璋站着,他领口的纽扣解了一颗,露出一点白色的衣边。神情比去年又深了些,却还带着少年惯有的张扬。

“世璋哥。”

裴世璋站在廊下时,风正好从他身后卷进来。衣角扬着,他一手插在口袋,一手横着伸了出来。

凛归之跑过去,脚还没站稳,就被那手拽进怀里。怀抱带着寒气,像是才从雪地回来。

裴世璋低头,呼吸落在他耳边,语气平稳:“都瘦了。”

凛归之怔着,整个人僵在他怀里。那只手又很快松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又长高了。”裴世璋笑了一下,往里走去,“还以为我再不回来,你就要哭鼻子了。”

凛归之心跳得很乱,垂着眼跟在后头往里走,指尖还残留着他掌心的凉。刚进正屋,就瞥见桌角那封牛皮纸密信。

火漆印泛着暗红,“河北联络处”的字迹被晨露浸得发虚,是昨夜沈栖梧送来的那封。他下意识想把信往镇纸下藏,手腕却被裴世璋先一步按住。“藏什么?”裴世璋的指尖带着凉意,捏着他的腕往桌边带,目光落在密信上,眉梢微挑,“河北来的?”

凛归之点头,喉结动了动:“昨夜送过来的,说要你亲启。”

裴世璋没有立刻拆信,只拿起密信在指尖转了两圈,目光扫过桌上的电报,是他昨夜归好的,边角还带着被揉过的软痕。“昨晚等我到很晚?”他忽然问。

“……在整理文书,按你早上说的。”凛归之避开他的眼,想起昨夜对着空椅子发呆的模样,耳根悄悄发热。

裴世璋笑出声,终于撕开了密信封口。信纸抽出时带着点潮味。

他看得快,指尖捏着纸边,神色渐渐沉下去。原本轻挑的眉峰微微蹙起,眼底那点少年气的漫不经心,被一层冷意盖了过去。

凛归之站在旁边,看见他指腹在“佃户闹粮”几个字上反复摩挲,指节微微泛白。

“没什么大事。”裴世璋忽然把信纸揉成一团,扔进桌边的铜香炉里,火星噼啪跳了一下,纸团很快蜷成黑灰。他转过身时,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伸手拿起桌角的青玉镇纸把玩,指尖划过“璋”字。

“这次去天津,见着顾千霜了。”

凛归之的手一抖,茶盏倾斜,热水不小心溅在手背上。

他记得她。是前几年来裴府的小姑娘。如今他提起那人时,神情竟是轻松的。

凛归之低声问:“她……还好吗。”

裴世璋把玩着镇纸,抬头望他,唇边挂着一点笑意,那笑意只在嘴角,没有进眼底。“挺好,”他道,“还问起你,说你没吃她爹带的糖,可惜了。”

他顿了顿,又慢悠悠地道,“她还说,之后想跟你学写字。你不是最会临帖的么。”

凛归之心头一颤,顾千霜根本不爱写字,去年在厅里连握笔姿势都不对,裴世璋分明是故意的。可他没说破,只低着头:“我写得不好,怕教坏她。”

“有什么不好的?”裴世璋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捏住他下巴,迫使他抬头。指尖的凉意透过来,凛归之的睫毛颤了颤,看见对方眼底的光,像深秋的湖水,冷得发沉,“你不是总说,我教你的字最好看么?怎么,现在连教人都不敢了?”

下巴被捏得生疼,凛归之却不敢挣,只能眨了眨眼,把快涌上来的泪逼回去:“我只是怕……怕耽误顾小姐。”

裴世璋轻哼一声,眼角微挑。“你倒是替她想得周到。”指腹在他下巴的地方轻轻摩了一下,带着点冷笑,“怎么,我要真让她跟你学,你也要哭着躲?”

说完,他终于松了手,声音低低的,“胆子小成这样,还敢口口声声说怕耽误人。”

他转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论语》翻了几页,忽然说:“去年摔碎的歙砚,我让人修好了,在书房抽屉里。”

凛归之心里刚暖了点,就听见下半句,“不过修得不算好,边角还能看见裂痕,你用的时候小心些,再摔就真没的用了。”

“我知道了。”他低声说,转身想走,却被裴世璋叫住:“等等。”裴世璋从袖里摸出个小盒子,放在桌上:“这是天津的绸缎,给你做件新夹袄,你那件旧的都短了,穿出去叫人看见,还以为裴家苛待你。”

凛归之打开盒子,宝蓝色的绸缎泛着柔亮,料子是极好的。可他没半分高兴。裴世璋给的东西从来不是白给的,就像去年那件月白夹袄,他高兴了好几天,后来才知道,是裴父让给的,怕他穿得寒酸丢了裴家的脸。

“谢谢世璋哥。”他把盒子抱在怀里,指尖碰到盒底,冰凉的。

凛归之抱着盒子往书房走,脚步踩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觉得很沉。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眼正屋,裴世璋正坐在椅上翻《论语》,阳光落在他身上。

书房里的旧契还堆在角落,凛归之把绸缎放在桌上,打开抽屉后那方歙砚果然在里边。

边角用金线勾着,遮了大半裂痕,可仔细看,还是能看见那些细碎的纹路。他拿起砚台,指尖摩挲着金线,忽然想起裴世璋父亲说的“裴家的事,不该让外人插足”。

他不是裴家人,只是寄人篱下的孩子。砚台在掌心发凉,他低着头,呼吸都不敢太重。脚步声从外面传来,裴世璋推门进来,带着风。

“又在这儿发呆。”裴世璋抬手将外衣搭在案上,随手扯开衣领,少年人的气息带着点咸潮的冷。

“刚刚在擦砚。”

裴世璋走近几步,瞥见他掌心那块砚,脸上带着笑意:“还留着呢?我记得那天你哭得一塌糊涂。”

凛归之垂着眼:“我没哭。”

“没哭?”裴世璋靠近他,抬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颊,“那眼睛的红,是风吹的?”

凛归之身体一僵,整个人都僵硬地立着。裴世璋离得太近,他能闻到那少年未散尽的海风味道,混着墨香,几乎要淹住他。

“你总是这样,”裴世璋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点嘲弄,“一点风声就乱,一点靠近就躲。”

凛归之的手微微发抖,却死死抓着砚台不松:“我没有躲。”

裴世璋盯着他看了一会,笑了一声。“行啊,胆子大了。”

他忽然伸手,顺势搂住他,把他整个人往怀里一带。凛归之心口一震,几乎是立刻抬起手去推,却又在下一刻停住。那一瞬间,裴世璋的下巴抵在他肩上,呼吸灼热,带着少年气的莽撞。

“下次再犯错,就这么罚。”裴世璋低声说完,松开手,退后半步,神情又恢复成漫不经心的样子。

凛归之的心还没缓过来,指尖却在颤。那砚台被他攥得太紧,金线压出一道浅浅的印。

他抬头时,裴世璋已经背着手走远,侧脸被夕光切得锋利,整个人都带着一种轻慢的少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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