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风裹着冰碴子往骨缝里钻,裴府院角的老桂树被刮得直抖,落叶满地,混着尘土滚到书房门口,像没人要的碎纸片。书房里没有开电灯,这年头的电本就时断时续,裴府又总守着些老规矩,只点了两盏锡烛台。烛火裹在玻璃罩里,忽明忽暗,把桌上的河北地图照得一半清楚一半模糊,连凛归之垂在桌边的影子,都晃得没个安稳。
凛归之坐在梨木书桌后,手里捏着几张电报,指腹反复摩挲着纸边,电报纸被揉得软塌塌的,边角卷起。他没心思看字,眼睛总往对面的空椅子飘。那是裴世璋的位置,一把深棕色的皮椅,椅面磨得发亮,是裴世璋用了快十年的东西,连扶手处的纹路都被摸得光滑了。早上裴世璋出门时,还特意把搭在椅背上的灰布长衫理了理,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晚上回来一起理河北的文书,你先把电报按日期归好。”现在椅子空着,长衫被从窗缝钻进来的风掀得轻轻动,像在笑话他。毕竟裴世璋哪会记得这点小事。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左手指尖碰到早上裴世璋泡的菊花茶。杯里的水早凉透了,花瓣沉在杯底,皱巴巴的。他忽然想起裴世璋泡茶的样子,总爱抓一小撮胎菊,用温水过一遍,再慢慢倒沸水,还说:“这么泡才不苦,带点甜”。裴世璋做这些事的时候,手指修长,动作慢,那温柔劲,却从来不是只对他一个人。他拿着空杯子发起了呆。
“归之哥,河北来的密信。”
门被轻轻推开,一股夜露的凉气钻进来,沈栖梧的声音随之飘入。她穿着藏青色布衫,衣角沾了草屑和夜露,发梢湿了些,显然是从院里快步跑过来的。手里捧着牛皮纸信封,角被夜露浸得软乎乎的,火漆印在烛火下泛暗红,上面“河北联络处”的印记模糊不清,像要被夜色吞掉。
凛归之猛地回神,把目光从空椅子收回来,指尖下意识地攥紧电报,连指腹都泛白。抬头时,看见沈栖梧把密信放在砚台旁,眼神飞快扫过空椅子,又落在他脸上。她没多问,只顺手把被风吹歪的烛台扶了扶。
“送信的人说,裴兄亲启。”沈栖梧走到铜壶旁倒了杯热茶,热气裹着淡淡茶香飘过来,杯沿对着他的手,“天凉,喝口暖着,别总坐着发呆。你方才盯着裴兄的椅子看,魂都快飞过去了。”
凛归之接过茶杯,指尖碰到杯壁,烫得他轻轻缩了下手指,却很快握住。这暖意好像能顺着指尖往心里钻,但没一会儿就凉了。他低头吹了吹杯里的茶,忽然想起上周的事。那天裴世璋受了凉,发烧咳嗽,躺在内院的床上。他自告奋勇去熬药,蹲在厨房小炉旁,盯着药罐里的药汁冒泡,生怕熬糊了,连手被炉火烫了下都没察觉。
药熬好,他端着药碗往内院走,脚底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摔了碗。他慌手稳住,抬头看见沈栖梧站在不远处回廊下,手里端着食盒。沈栖梧没走近,只站在那儿,看了看药碗,又看了看他发红的耳根,转身往厨房走,两步后回头喊:“裴兄,厨房炖了粥,等会儿我端过来。”
凛归之把药递给裴世璋,看着他皱眉喝下,又转身去拿温水时,听见管家说:“让栖梧把粥端过来吧,她熬的粥合我胃口。”他脚步顿在原地,手里的水杯差点没拿稳。后来回廊下早没人,只有食盒放在厨房门口,粥还热着。
“你怎么总往裴兄椅子看?”沈栖梧走到书桌另一侧,拿起散在桌上的公文,一张张整理着,动作很轻,怕弄出声响,“裴兄只是去趟天津,明早就回来,你不用这么惦记。”
凛归之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茶水晃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凉得他心里一缩。他没直接回答,只含糊“嗯”了一声,目光又飘回那把空椅子。裴世璋坐在这里时,总爱把茶杯放在桌角,是粗陶杯,上面画着小竹子,他曾偷偷摸过好几次,想记住纹路,每次都不敢多碰,怕被发现,更怕自己越陷越深。现在却空荡荡的,只剩洒出的茶水,在桌面上湿开一小片。
沈栖梧叠公文的手顿了顿,没追问,然后拿起了桌角的玉镇纸。
羊脂玉质地雪白,上面刻着“小小的‘璋’字”,是去年裴世璋生日,凛归之省两个月饭钱买的。去琉璃厂时手都在抖,本是想给自己买件新棉袍,可裴世璋收到只说“费心了”,然后便放在书桌角落。若非凛归之每天偷偷擦,早蒙尘了。
“这镇纸擦得真干净,比我娘首饰盒都亮。”沈栖梧用指尖轻碰镇纸,没拿起,又很快放回,语气轻松,像说件平常事,“上回来书房看见它压文件,想拿它压另一摞,你赶紧跑过来了,说小心点,别摔着,紧张得跟什么似的,生怕我碰坏。”
凛归之的脸忽然热了,从耳根烧到脸颊,连脖子都发紧。他明白沈栖梧指的意思,就像小时候他藏在袖子里的糖,被她看见,也不戳破,只说:“你袖子里好像有东西在晃。”糖早被他攥得化了,黏在手心,洗不掉。
“这是世璋哥的东西,自然要好好护着。”凛归之低声说,声音闷,像喉咙被堵住。他低头喝口茶,茶水暖着顺滑下去,却压不住心慌。怕别人看出来,也更怕裴世璋知道后,连书房门都不让进。现在能远远看着,已是偷来的福气。
沈栖梧把叠好的公文放桌角,用东西压好。她回桌边拿起茶壶倒了杯茶,慢慢喝口,才轻声说:“护着当然好,可不用太紧张。裴兄待你不同,这点咱都看在眼里。”她抬眼看向凛归之,“不管心思怎样,只要自己踏实,就比什么都强。总比憋着藏着,跟自己较劲难受强。”
凛归之心里猛地一松,又沉下去。他知沈栖梧好意,可“踏实”二字对他来说太奢侈。他看着她,眼眶忽热,想说话,却不知说什么。总不能说连跟裴世璋多说一句话都怕露馅吧,只能轻轻点头,指尖在茶杯壁上摩挲,把温度蹭没。
窗外风又吹进来,桂树影子在窗纸晃,忽明忽暗,像小时候两人在院里追跑的样子。那时小,沈栖梧总跟在他身后喊:“归之哥,等等我”,他跑快了,她便站在原地跺脚,却不生气。可现在不同,他连向她倾吐心事都不敢,怕小心翼翼的念想连最后体面都没了。
沈栖梧不再说话,坐在旁小凳慢慢喝茶,偶尔帮他把散掉的电报归拢。书房很静,只有烛火燃烧噼啪声和风吹窗棂呜呜声。凛归之喝着冷茶,心慌得像潮水,一波又一波涌上。
他看着桌上的密信,想起刚才那送信人风尘仆仆,说:“裴先生回来了让赶紧看,河北那边急”。他有点担心,想问沈栖梧知不知道河北情况,又怕显得太关心。刚张嘴,就被她抢先说话。
“对了,”沈栖梧忽想起,放下茶杯站起,“厨房炖了银耳羹,是桂姨下午炖的,说秋天喝润肺。我去给你盛一碗?晚上喝这个,比茶养人,也垫肚子。裴兄没回来,你肯定没心思吃。”
凛归之点点头,看着她转身走出书房。脚步轻,带门留了道小缝。书房又剩他一人,他拿起镇纸,指尖摸了摸“璋”字,凉丝丝的玉面带着寒意。他放回桌角,又看向空椅子,心里空落落的。他想起裴世璋明天回来,应该会带天津糖炒栗子,他爱吃,上次去天津就带回来了一大包热的,又想起裴世璋给沈栖梧带了根银簪,说:“衬你穿月白布衫好看”。想着,嘴角笑意慢慢淡了下去,拿起桌上电报,按日期慢慢归拢,动作比刚才慢些。
没一会儿,沈栖梧端着银耳羹回来,手里还有白瓷碟,放几块桂花糕。银耳炖得糯糯的,还撒了枸杞,“快尝,凉了不好吃。裴兄今晚会晚些回,你先吃垫垫肚子,不然他回来看你饿,又该说你了。”
凛归之舀了勺银耳,暖意顺着喉滑下。嚼着软糯的银耳,拿起桂花糕咬了一口,香味散开了,甜得发苦。他抬头看了看沈栖梧,她坐在旁边咬着桂花糕,眼神落在烛火上,没看他。
“多谢。”凛归之声音带哑。
沈栖梧摆手,喝口茶,笑道:“客气什么?我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你心思我能不明白几分?再说裴兄待我们好,你惦记他,也是应该的。”
烛火晃,影子落墙上忽长忽短。桂香从窗缝钻入,混着银耳羹和桂花糕香,飘在书房里。
他又舀口银耳,心里念着裴世璋明天回来,一定跟他说:“沈栖梧炖的银耳羹很好吃”。想着想着,眼眶湿了,低头搅拌碗里的银耳,把泪逼了回去。指尖碰碗沿凉得像没指望的念想,这个秋夜,比以往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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