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睦一路走回小区。
她不知道陆岑远为什么会哭,但瞧见他的样子,便知道他伤心极了。
方才在楼上无聊,和亲戚家小孩一起趴在窗台上向外看,一低头,便看见陆岑远从远处走来。
沉睦想喊他,又觉得太过突兀。
看见他一直抬手抹眼睛,像是在哭。
他怎么了?
沉睦疑惑,她和母亲打了声招呼,披起外套便匆匆下了楼。
她一路小跑,生怕错过陆岑远。
从小区门口出来站定,她边喘气边四下寻找陆岑远的身影。
陆岑远仿佛有些为难,他站在原地,仰着脸,嘴里呼出白气。
沉睦快步走过去,递给他纸巾。
陆岑远在一旁擦拭眼泪。
沉睦也默契地偏过头,不去看他。
一想到亲戚家的小孩还趴在楼上的窗台上,沉睦担心被孩子看到,进而被母亲知道,又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于是她将纸巾塞进陆岑远的手里,便匆匆离开了。
沉睦回到亲戚家门口,按响门铃。
门一开,她便观察着屋内众人的神色。
所幸众人神色如常,见她回来,短暂地安静过后,又开始聊着家长里短。
沉母坐在沙发上,听旁人絮絮叨叨地聊着天,也无心过问她方才去做了什么。
沉睦走进那间卧室,亲戚家小孩闻声回头。
“姐姐,你回来啦。”小孩语气里满是兴奋。
“你快来,你看今天的天空。”小孩拉着她走到窗台边。
沉睦向外看去,只见金光弥漫,笼罩四野。周围建筑都好似披了金纱,一切都变得华丽而柔和。
她低下头,陆岑远已消失不见。
陆岑远提着书包来到自习室,大年初一,自习室里依旧空无一人。
他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将书包放在桌子上。
过往回忆的后劲太大,他不得不依靠深呼吸来平复心情。
他取出考公书来,翻到自己先前看到的那一页,继续研读起来。
自习室的光线太过昏暗,陆岑远眼睛有些酸涩。
他起身,找到电灯开关打开,又重新坐下。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陆爸的电话。
“怎么了?”陆岑远接通。
“快回家吃饭。”陆爸在电话里催促道。
“我不饿,你们吃吧。”
“哪有大年初一不吃饭的道理,快回家。”
“你们先吃吧。”陆岑远挂断电话。
下午的事情此刻又干扰着他,陆岑远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怒火。
陆岑远翻看着书页,尽力让自己保持专注。
然而陆爸的电话又一次打来。
“叫你回家吃饭,你干嘛呢?”陆爸的语气有些急切。
“我在自习,不是跟你说了吗?”
“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你是有别的事儿吗?”陆岑远极力地保持语气冷静。
“没有,就想叫你回来吃饭。”陆爸在电话那头回答道。
“我不饿,我还有事。”
“不饿也得回来吃饭。”陆爸又说道,“你是大年初一非要跟我闹不愉快是吧?”
“谁跟你闹了?”陆岑远忍不住回嘴,“我吃不吃饭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才有病,你是我儿子,当然跟我有关系了。”
陆岑远将电话挂断,打开手机的飞行模式。
他盯着手里的书,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陆爸示好的方式很奇特,他从不关心陆岑远的心理状态如何,也从不针对问题本身。
他只针对陆岑远。
只要他叫陆岑远吃饭,陆岑远就明白他的用意——他放下了高贵的父亲的尊严,向儿子低头示好。
尽管在陆岑远看来,他的父亲平凡得毫无特点。
而陆岑远拒绝吃饭,就是在拒绝示好,就是在挑战他作为父亲的权威,就是在无事生非。
所谓的邀请或者示好,更像是一种命令。
陆岑远吃过饭,在他看来,事情就算结束了。
而那些不愉快,也都已经过去了。
陆岑远曾经很苦恼,因为他发现他的父亲并不理解他。
后来他终于明白,他不是不理解自己,而是不想搭理自己。
在父亲眼中,他不是独立个体,他更像是一款模拟人生的游戏的账号。
陆爸认为自己是游戏操作者,他企图让陆岑远来实现自己理想的人生。
二十岁之前,陆岑远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父亲的决定。
他提出过反对,却被“你是我的儿子,除了我还有谁会管你”这样蛮不讲理的理由打败。
陆岑远曾经准备了一段时间的研究生考试,但由于时间太短,基础太差,在备考过程中,他常常备受打击。
当他向父亲拨通电话倾诉时,却迎来更重的打击——父亲只会不遗余力地贬低他,并劝他趁早放弃。
那一年,他匆匆准备了两个月考试,最终不出意外地,落榜了。
陆爸收到消息后,第一反应竟然不是为他感到伤心,而是自信地确定陆岑远果然不行。
电话里全是贬低和自满的话语,贬低的是陆岑远,自满的是自己料事如神。
陆岑远几乎要怀疑人生。
大四第二学期校招,陆岑远毫不犹豫地选择公司面试,最终顺利通过。
陆爸本来极力要求他考公务员,可听到这一消息,竟也停止催促。
这令陆岑远很意外。
好在他后知后觉,明白了父亲的用意。
大学四年,家里几乎天翻地覆,经济状况只够勉强生活。
比起再供养一个没有收入的研究生,还是有一个收入稳定的儿子更可靠。
这次辞职,家里反对的声音没几日便停歇了,陆岑远自己也知道缘由。
他在公司工作半年,生活上开销很小,攒下的存款足够自己全职备考。甚至可以说,在备考期间,那些钱也足够他毫无压力地供养父母。
况且,无论是公务员还是人民教师,在长辈眼里,都是体面的工作。
他曾经因为不被父亲理解而困扰,如今看透过往,却还是难免伤心。
陆岑远坐在桌前,许久未翻页。
自习室的老板敲了敲门,径直走了进来。
“八点啦,我要关门啦。”
“不是二十四小时自习室吗?”陆岑远茫然抬头。
“初三以后吧。”老板回答道,“这两天也没什么人,就开到八点。”
“好吧。”
陆岑远起身,将书塞进包里。
陆岑远从自习室出来,走在秀州一中北门所在的道路上。
街边的建筑与从前一样,没什么分别;沿路的店铺也不过换了装修,仔细看看,名字还是那几个。
街角的奶茶店扩宽了店面,倒是把旁边的便利店挤小了。
路上清清冷冷,一切好像都没变。
却又分明都变了。
陆岑远背着书包游荡在街上,手机仍旧开着飞行模式。
他不想回家,却也无处可去。
路上的出租车放慢速度,朝他鸣笛。
陆岑远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无意乘坐。
出租车立马提速离开。
陆岑远看着路上车来车往,突然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体育馆早已关灯。
陆岑远打开手机手电筒,一路寻找着操场入口。
他将书包放到草坪上,举着手机便在跑道上狂奔。
没过多久,他便气喘吁吁。
他放慢速度,开始在跑道上散步。
突然的运动让他的皮肤发烫,但由于天气太冷,发不出汗。
两腮分泌出的大量唾液让陆岑远感到恶心。
他忍着恶心提起背包,走向体育馆的公共厕所。
他打开门,弯下腰干呕着,直到眼泪流出。
陆岑远回到洗手池,草草打水抹了两下脸。
抽出纸巾擦干脸,他看向镜子,发现自己眼眶泛红。
他拼命眨着眼睛,企图让红色褪去。
时间已过九点,陆岑远将手机的飞行模式关闭,待网络和信号显示正常,他才将手机收起。
没有任何新消息提示。
他背着背包走在路上,发现额前碰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他伸手去摸,摸到自己刚刚沾了水被冻硬的头发,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手一捂就融化掉了。
陆岑远觉得有点好笑。
他的心情本不愉快,可这一缕头发却莫名取悦了他。
景明家园。
陆妈妈坐在沙发上数落着陆爸:“你说话不过脑子吗?小远因为你受了多少委屈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什么时候让他受委屈了?”陆爸反驳道:“还不是你,慈母多败儿。”
“你真是没有心!”陆妈妈生气地指着他,“几点了?你把孩子气出去,这都几点了?”
“怕什么,他那么大会自己回家的。”
“你去,打个电话,问问他在哪儿。”陆妈妈推了他一下,“接去啊!”
“行。”陆爸不情愿地点开手机,按了拨号键。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电话那头传来机械的女声。
“不接。”陆爸将电话挂断。
“那应该快回来了。”陆妈妈从沙发上起身。
“也不早了……”
正说着,门口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
陆岑远推门而入,看着沙发旁的两人。
“吃饭了吗?”陆爸问儿子。
“大年初一上谁家吃?”陆妈没好气地说。
“还没。”陆岑远回答。
“你坐下歇会儿,爸爸给你做饭去。”陆爸说着便去了厨房。
陆岑远看着父亲的背影,转过头,一脸疑惑地望着母亲。
“哦,我们也没吃。”陆妈妈笑着回答。
一家人安静地坐在一起吃饭,谁都没有提今天的事情。
气氛和谐得仿佛无事发生。
陆岑远很快便吃完饭。
他回到卧室,坐在床上发呆。
就如同吃饭一样,很多事情,自我消化就够了。
屋里一片寂静,陆岑远突然感到无趣。
都过去了。
活在当下吧。
陆岑起身开门,父母已经回屋休息。
卧室的灯光散在空荡荡的客厅,一片昏暗。
地板上倒映着他的影子。
他走出卧室,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是此起彼伏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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