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您少说两句吧!”杨磊实在听不下去了,从里屋走了出来,“盈盈醒来后啥也不肯说,总是哭,您就不担心她吗?闹了半宿,她好不容易睡着了,就别吵醒她了。”
“我有什么好急的?人都已经回来了,小石头你急什么?”张氏调门更高了,“她失足掉进湖里,不过是受到几分惊吓罢了,睡一觉就啥事都没了。明明是大喜事,偏要来吓唬你老子娘,倒叫李婶来看笑话。”
“您说的全对,我是笨蛋,只会做些手艺活。”杨磊边说边退,一直退到了门口,“您嫌我多嘴,我走还不成么?”
张氏腾地站了起来:“你给我站住!你想到哪里去?是不是又想去找那狐狸精?”
杨磊身手敏捷,飞快地开了门,闪身跑了出去。
“你给我回来!”张氏忙追了出去。
小兔崽子跑得飞快,张氏追着他出了院子,又到了前面的金店,还是没截住,出了大门果然见他朝着鸿福楼的方向去了,气得脱了一只鞋朝他的背影丢了过去。
一边是被胡姬勾走魂的儿子,一边是昏迷不醒的女儿,再加上隔壁香饮店的老板娘,权衡之后张氏单脚蹦着去捡起鞋穿上,骂骂咧咧地朝回走。
快到午饭时间,店里没有客人,三五个伙计见张氏离开刚要放松点,却见她去而复返,装模做样地忙活。
张氏板着脸,昂首挺胸穿厅堂而出,经过栽着大枣树的庭院,回到了家里。
李氏一扫之前的颓废,大步迎了过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大妹子,你也想开些,别气坏了自己个儿的身子。我家只有娟儿一个,你家可有四个呢,想想就为你犯愁啊!”
“不是,我没……”
“都是妇道人家,我懂!”李氏打断了她的话,“娟儿挂念着你家盈盈,催着我来看看,既然她没醒,那我就回去了。你家里也一摊子事,我不打扰了。”
张氏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李氏却体贴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往外走了出去。
“她家娟儿看上了小裁缝,在家里闹绝食,石头不过是多花了几个冤枉钱,怎么比?呸呸呸,只有她家有本难念的经,咱家好着哩!”
不对,自己只生了三个娃儿,四个祸害是怎么算出来的?
说话没头没脑,不懂得讨人喜欢,还好娟儿不象她的老子娘。
张氏边念叨边走,推开了杨盈盈的房门:“呀,你醒了!”
杨盈盈转过身来,满腹的委屈。
“你的头怎么了?刚才还好端端的,怎么红了?”张氏用指尖轻轻碰了碰。
“咝——”杨盈盈扭过头去。
“怎么会这样?这可如何是好?”张氏转了两圈,当机立断打开抽屉,拿出一把剪子,“过来,剪个齐刘海儿,遮一遮。”
“不要.伤得不重,过几天就会好了。”
光洁饱满的额头就是要露出来给人家看,从小到大杨盈盈一直是这样的发型,没想过要换。
况且,此时此刻她真的没跟人争奇斗妍的心思。
“别动!正是最要紧的时候,怎么能将就?”张氏拨下了她几缕碎发,比了比,一剪子下去,落下的乌丝又被她另只手接住,左右端详了一下,“原来我家盈盈剪齐刘海儿也一样好看!”
额头上多了点东西,痒痒的,不习惯。
张氏拿来了一面铜镜:“怎么样?没骗你吧?”
本来脸就小,剪了齐刘海儿之后更是只有巴掌大了,杨盈盈意兴阑珊地瞥了一眼:“已经剪了,就这么着吧。”
张氏嘱咐道:“女孩儿家最要紧就是这张脸!赶明儿靖王再来,可不能有一丁点儿的刺落在他的眼里。”
折腾半天是为了他,杨盈盈为那几根头发丝感到不值。
张氏将剪下的头发团起来扔进了字纸篓里,在床沿坐下:“可怜见的,吓着了吧?中秋节到相府的画舫上看烟火,我寻思着再安全不过,没料到会摔到湖里,画舫上的护栏是不是太低了?唉,赵相国的钱多得花不完,怎地在这个上面马虎了?以后独自出门在外,凡事得要小心点,晓得不?”
“阿爹呢?”整件事说来话长,省得说两次,等全家人都在时比较好。
“你爹?”张氏冷哼一声,“别提了!昨晚金龙赌场九折,他本想大肆玩一场,因为你的事将他叫了回来,等到你睡下,他就又着急忙慌地去耍钱了,这会子还没回来呢。”
杨盈盈坐起来,又问:“桂姨和小红呢?”
“小红去送货,桂姨在后厨给你温着小米红枣粥呢!哦,你是不是饿了?我去端过来。”
杨盈盈拉住张氏:“我不饿……我不想喝粥,想吃隆裕斋的水晶烧卖。”
“好,有胃口了!我这就叫桂姨给你去买!”张氏大喜,扬声叫道,“桂姨,桂姨过来一下!”
一个三十多岁,瘦高个儿,头上包着帕子,很精明的女人应声推门进来了。她堆着满脸的笑,却目光闪烁,不敢看人。
看着那张泛黄的面皮,杨盈盈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张氏给了些钱,让她去隆裕斋买十只水晶烧卖,再顺便称两斤猪脚回来给盈盈滋补。
眼瞅着桂姨离开,听到脚步声渐远,大门也关上了,杨盈盈才郑重地说:“娘亲,他们不是好心带我出去顽,只是为了让我参考贵人们的首饰,以便画出更受欢迎的图样,赚更多的钱。”
张氏老脸一红:“谁心里没数呢?以前寻思着你会嫁进相府,不是为了你日后和他们好相处才忍住恶心说么?”
想起曾经的天真侥幸,杨盈盈沉默不语。
张氏只低落了一会儿,就又捂着嘴咯咯笑,“人人都以为咱家开着日进斗金的铺子,又得到相府的赏识,羡慕得眼睛都红了。这样的家世配靖王的府第属实是高攀,但谁也不能说咱是没米下锅,走投无路赖上了人家。岳夫人千算万算,只怕是做梦也算不着帮了我们家天大的忙。”
难怪她说得那么来劲儿。
“我不贪心,真的不贪心,只要回到三年前的日子就可以了。”张氏两腿悬空,象个小姑娘似的踢了两脚,“那时候你爹还没沾上赌字,你哥也事事都听我的,你可以不急着出嫁,能在家里多陪陪我们,欣欣……还是个需要一把屎一把尿伺候的奶娃娃,却也比现在的疯孩子好管教。哪怕家里没有那么多钱,穿不了这身上的绫罗绸缎,也没有人使唤,但能每晚都睡安稳觉。”
谁不是呢,可又有什么办法?杨盈盈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其实,我老早就觉得岚公子配不上你了。他投了个好胎,成了相府的嫡子,长得人模狗样,有时还能念两句酸诗,但我就是看不惯,觉得不舒服,心里头发虚,跟他说话不自在。”张氏又轻快地说,“这下子好了,靖王殿下诶!我和你爹都相中了他,你哥恨不得当场跟他拜了把子,这样的女婿打着灯笼也难找,居然自己个儿送上了门,老杨家的祖坟冒青烟了!”
怪自己还不够俊俏,没给杨家钓上那条大鱼,杨盈盈懊恼地挠了挠头:“那是不可能的事,他不会看上我的。”
如果看上了,即使是那位任波做的,他也会认下来。
自己的属下救人和自己救人本就没有不同。
能坦白的唯一原因就是没看上。
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自己终归输了,输得很难看。
“你想说八字没有一撇?”张氏大笑,在空中用力一挥,“咱把这一笔添上就成!别担心,有娘亲在呢。豁出去这张老脸不要,娘也要让你得到一辈子的幸福。有了靖王在背后撑腰,看岳夫人还敢不敢为难咱!”
自己一个人被取笑不够,还拉着全家一起被人当猴耍,这是万万不能的!
杨盈盈的心里急得尖叫,厚着脸皮勉强说:“其实是我没看上他,您就别白费力气了。”
“什么?”张氏诧异地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靖王都不要,你想找个啥样的?既能嫁人中龙凤,一辈子风风光光,又能脱离相府的魔爪,难道不好么?靖王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老实说我还有些担心他的眼界太高……盈盈,你是不是没有信心,觉得配不上他?虽然咱们没有家世,也没当家主母的风范,相貌比不上最顶尖的,但我们全家一条心,大家力往一处使,拱也得将你拱进靖王府。”
原来在生她养她的娘亲眼里自己也是配不上他的,杨盈盈又羞又恼,脱口而出:“我不嫁,要嫁你嫁!”
“你这孩子,怎么跟娘说话的?”张氏想揍她,却下不了手,只轻轻地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又觉得不该太娇纵,遂板着脸训道,“总之,你安生些,我会全部给你安排得妥妥帖帖。改天你将那件金镶玉的玉佩送到靖王府去,若是成了那就是订情信物了。没成之前天天带着,看到了就会想到咱家的手艺,说不定能光顾几回生意,一来二去就混个脸熟,我再敲个边鼓,事儿就成了。”
那件玉佩是哥哥最得意的作品,将来要当成聘礼,送给未来嫂嫂,怎么能随随便便给了不相干的人?这跟丢到水里有什么两样?
想到自己所珍视的宝贝巴巴地捧了出去,却被人无情践踏,那晚的嘲笑声仿佛在耳边回响,杨盈盈气极攻心,口不择言道:“为什么你们全指着我一个?以前是赵岚,现在是靖王,到底有完没完?”
张氏愣了愣:“当初不是你自己说愿意嫁给赵岚的么?我瞅着靖王比他强得多,怎么你反倒不中意了?”
“我……”杨盈盈扭过脸去,气仍然没有消,“娘亲你嫁给阿爹后没有妾室给裹乱,过了二十年舒心日子,怎么反倒要送我去当姨娘?姨娘是这么好当的?”
张氏的心乱了:“可是怎么办呢?让你嫁寒门太委曲,高门大户里的当家主母不是我们的家世攀得上的。若是你有了意中人,我和你阿爹绝没有二话,可这世上没有那个跟你情投意合的郎君呀!怎么,你有相好的了?是谁,快告诉娘亲!他对你好不好?”
杨盈盈一言不发,对着墙生闷气。
张氏的脸色变得苍白,咬着下唇说:“观音大士在上,从来没想过要卖女求荣,我以为……希望到了大宅门里你能吃穿不愁,过人上人的生活。”
靖王也是这么想的,以为她是贪图享乐,好逸恶劳的坏姑娘。杨盈盈扯着嗓子大嚷道:“我不稀罕,从头到尾,一丝一毫也不稀罕!我有手有脚,用不着靠别人!”
张氏的心碎了,缓缓站了起来:“我明白了。”
知道啥?杨盈盈自己尚且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呢。
张氏耷拉着肩膀,朝门口走去。
听到沉重的脚步声,杨盈盈回过头来,后悔自己说错了话,但这会子自己一头的包,真没心情解释安慰。
走到了门边,张氏的手放在了把手上,落寞地问:“你是不是恨我怨我?如果那晚我没有打盹,就什么也不会发生……”
杨盈盈吓得一激灵,从床上蹦了下来:“没有,我没那么想,您千万千万别多心。”
三年前的那晚,正是娘亲值守的下半夜,家里遭了贼,金银玉石和成品全被洗劫一空,娘亲急得差点投了河。
“幸好”岳夫人肯借钱,又帮着安抚了客户,杨家才度过了难关。
不过,却欠下了相府的阎王账,利滚利永远也还不清。
从此,张氏成了金店的管事,阿爹负责作坊,哥哥专做精品,而杨盈盈画图,全家都在为相府打工,还时不时受到敲打,稍不如意就被逼债,威胁要告官。
对外声称这家金店姓杨,其实是相府的产业。
阿爹当了甩手掌柜,哥哥和自己倒是能应对,只有娘亲为了讨好相府,日以继夜地学习钻研,硬生生将自己逼成了珠宝玉器的行家。
自己太无能了,不能将全家从泥淖中解救出来。
万一娘亲又想不开了怎么办?
杨盈盈急了:“不用嫁赵岚,也不用靠靖王,我自己就能做到,相府是庞然大物,是高高在上,但我也不是好惹的。相信我。不需要你操半点心,只要等着就行,我发誓。只要再过几个月,我们全家就自由了,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以前我想着嫁赵岚,可是昨晚的湖水令我头脑清醒了。嫁过去相当于送了个人质,我们全家更成了俎上鱼肉。
“靖王有夺嫡的可能,我不能为了自己令他与相府为敌,这样对待救命恩人太自私。
“我不仅有美貌,更有聪明才智,我要解决了家里的难题,再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婿。
“我不要看到额头红肿,扭头就走的夫君,我要一个哪怕鸡皮鹤发也不离不弃的伴侣,得是相貌堂堂,还有才华,至少也要象阿爹那样一心一意的老实本份人。
“娘亲啊,你就依我一回,别胡思乱想,也别替我拿主意,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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