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四章

尚未落地,我就感到一股阴冷幽寒之气自下方而来。

山门巍峨矗立,上书夜清观三字,纵横遒劲,凛然豪挺,左右画有仙鹤祥云,八卦龙纹。虽是邪观,门面倒是不输其他,颇有气派。

妆点得有模有样,怪不得能骗来村民进香。

夜清观称作道观,其实和庙差不太多,只建了一座主殿,殿后有一中庭,东西则是厢房,后有一道月门,再有一片竹林,一口井,一间灶房与一间柴房,再走就是后门了。

山上无雨,只有野风砭骨,我与以夙自云头轻缓落下,甫一入观,四周僻静无人,几棵银杏夹道,再走几步,种的却都是杨树,风一吹,满天的叶子窸窸窣窣,平添诡异。

我道:“山巅满杨山麓槐,夜雨坟棺召鬼来。道观里种鬼树,如此不合常理,那些村民竟不觉得奇怪,还来参拜。”

以夙一挑眉道:“他们若懂这些,祖坟还能挑在槐树下么?”

又走几步,唯一的主殿映入眼帘,司夜殿三字由金漆题写,殿堂宏丽,犹有古韵,只是大门虚掩着,看不到里面,也没有人的气息。

我和以夙在门口站定,他脸色不甚好,似乎感受到门后的东西,眉头紧蹙,嘴唇微抿,正待他打算推门,我先一步上前,将他护在身后道:“我来。你呆着别动。”

身后的人浑身一僵,缓缓道:“你小心……”

我一手放在后腰鸿运上,一手慢慢推开门,门铰拖着调子长长地吱呀了一声,宽大的须弥座上,一尊十尺巨像赫然眼前,正俯身垂眸,唇角带笑地望着这边。

我顿时寒意裹身,踏入殿内,不忘对身后的人道:“小心门槛。”

以夙的脚步一迟疑,走到我身后,幽幽地道:“……我只是容易摔跤,不是瞎子。”

眼前这尊像,塑工精致,栩栩如生,却说不出的诡异。

一袭烟光暮紫衫,天青流云裙,挽薄纱,系罗绦,头梳双环望仙髻,手持流光紫金瓶,瓶中插有玉兰十五朵,还有一朵拈于玉指间,代表夜游神十六人,做俯瞰红尘世间状。

除此之外,她看似珠光玉润,慈爱和蔼,盈盈如水的目光摄人心魄,但却又是灰紫肤,滴血唇,半垂着狭长的眼,面带毛骨悚然的笑容,贪欲尽显,阴气骇人,有入邪之相。

额头上,缀着一朵绛红的花钿,艳丽妖媚,却很眼熟。

看了半晌,我只得喟叹一声:“嚯,手艺还是不错的。”

好一尊神女入魔像,难道天庭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我娘真是入了魔才回不去的?

倘若真是如此,我大概可以想象到小玉帝是什么表情,定然面色铁青,勃然大怒曰:神女入魔!天威何在!把这个魔界余孽给朕拖出去!着诛仙台,将这妖女以天雷神火诛灭!

然后我就干脆利落地灰飞烟灭。

一旁的以夙半眯着眼,冷笑道:“竟敢如此亵渎神灵,还占了东曜元君的道场,真是胆大包天,不怕被一锅端了么?”

我在殿内四处转了转,边看边道:“既然有胆子做,就是没把天庭放眼里。这道观好比蟑螂,发现了一个,便有千千万万个,东曜元君的道场里都有,那你的道场里也肯定不会少。”

我摸了摸香台,干干净净,看来每天都有打扫。

以夙道:“受人香火,必得裨益,要是世人皆拜魔像,长此以往,必有真魔降世。兰儿至今无法重返天庭,这背后定然有联系。”

我绕到魔像背后,不由心里感叹村民的香火钱当真好骗。

道观只有一座主殿,难免建得奢靡,魔像身后一片金碧辉煌,松柏仙鹤点缀,其间挂有中堂,上用苍劲恣意的行草写着:仙德无忧,天道无妄,浪游乾坤外,人间逍遥仙。

落款只四个小字,无忧道派。

无忧道派?这是什么新颖的邪道?飞升前没听说过,在天庭呆了八百年更是闻所未闻。

以夙拧着眉头道:“好大的口气,藐视天界,侮慢神女,还想将凡界单独从三界劈出去,供他们逍遥游?天庭一时不盯着看,凡界就闹出这些幺蛾子来。”

这道派宣言倒是有趣,瞧不上天庭,不屑做神仙,却又拿我娘当幌子,扬言在凡间也能畅游做地仙,一副要推翻玉帝独自称王的模样,岂不矛盾?

越想越可笑,我回到殿前,轻轻拍拍以夙的肩,道:“不成气候的邪道罢了,莫恼。”

比起这宣言,我还有更在意的地方,我问道:“那朵花钿,你有没有什么印象?”

“花钿?”以夙向魔像看去,神情微妙复杂,片刻后摇了摇头,道:“不曾,兰儿本人从未点过什么花钿。”

奇了怪了,这尊魔像眉间的花钿,我总觉得曾在哪里见到过,而且应该就是不久前的事。

以夙挑眉道:“不久之前?那不就是还未下凡的时候,难不成你是在天庭里见到的?”

我迟疑道:“我也觉得奇怪,但不应该啊……”

我脑海里,有这样一幅画面,一条白皙的小腿,同样花纹的刺青就在右脚的脚腕上,其主人轻提衣摆,玉足探水,嘶了一声,说了句好烫。

还是个熟悉的男人声音。

我当时,似乎刚整理完红线,准备回房,恰好路过了此处……

我想起来了!

我扒拉住以夙道:“没错的,我之前确实见过,我师父身上有个一模一样的刺青!”

以夙浑身一僵,瞪着眼睛道:“你说什么?!”

他正要发问,我突然感受到一股视线,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迅速拔出封喉,寒芒一闪,刀锋直指半阖的殿门,冷冷道:“出来!”

门外有一道嶙峋黑影,岿然不动地立在那里,好像鬼魂一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以夙显然也有些意外。

那人缓缓推开门,一身玄色道衣,头戴二仪巾,脚穿素布袜,一双圆头阔底的麻鞋,蓄着山羊胡,大约三十来岁,走上前来,从容不迫地拱手作揖,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夜清观观主清云子,见过两位信士。”

我和以夙方才谈话没有太注意声量,不知有没有被这人听了去。

以夙扯下我捂着他嘴的手,手指悠悠敲了敲刀身,示意我把刀收起来,朝清云子拱了拱手,笑眯眯道:“失敬失敬,道长便是这道观的观主?”

清云子从然道:“正是贫道。”

以夙一副恍然的表情,环顾四周,好奇道:“道长,在下游历四方,大大小小的道观去过不少,唯有此观最是清冷,不知为何不见香客?”

清云子微微一笑道:“信士有心了,想来是近日连绵冷雨,山风凛冽,山路泥泞,不便行走罢。”

他说完,目光向下一扫,看了眼以夙的衣摆,又道:“不知信士是从何处得知小观?”

以夙笑答:“在下携外甥云游天下,恰好路过甸川村,偶然听村民们提起,怀着一颗不甚澄明的道心,前来进香。”

清云子颔首道:“原来如此,信士冒雨前来,实在难得,若奉敬香三炷,以修德性,便可上通金胭,神女亦可知。”

这邪道嘴里说的都是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听不下去了,我转身走到一旁。

那厢,又听以夙装模作样道:“多谢道长提醒,唉,在下此番来得匆忙,只恐惹神女不快,还望神女娘娘不要怪罪才是。”听起来忧心忡忡。

清云子回道:“自然不会。信士一片赤诚之心,难能可贵。”

以夙笑了:“谢过道长,其实,在下略有疑问,不知道长可否解答一二,在下此番从中原来,见许多道观供奉的都是华天灵君与司夜神女二人的神像,此观为何却只有其中一个?”

清云子捋了捋胡子,踱步两步,长叹一声道:“贫道也不敢妄论神明,只是信士有所不知,华天灵圣天尊虽声名在外,坐拥宫观众多,然尸位素餐,引天下大乱,害人间疾苦,终不堪造就,与神女供奉一处,实在不妥……”

好家伙,都敢这般造谣了,还说不敢妄论?除了尸位素餐说的没错,后面那几样罪名,不知道的以为说的是哪座山头的魔呢。

然而以夙只微微睁大眼睛,轻轻说了句:“哦?竟是如此吗?”

哦?你才知道吗?

清云子罪孽深重地念道:“无量寿福~~”

我上前道:“道长,恕我直言,你这神女像为何与其他宫观所塑不大一样?眉眼笑靥之间,似有魔相。”

清云子盯着我,眼神一闪,淡然一笑道:“神女纵观世人心,世人可见神女像,心中有魔,看到的自然是魔。”

我是魔我是魔,可旁边那个可是正经八百的神仙,人家也看得出来你这是魔像。

我又道:“那为何道观内种了许许多多的杨树?道长不会不知杨树又称鬼拍手,是鬼树吧?”

清云子依然在笑:“信士说的是。小观供奉的是神女娘娘,神女道场无恙山便是杨树居多,因而小观也种了些。无量寿福~~”

竟让你圆回来了?

我在心里冷笑,拱手道:“谢过道长,告辞了。”

清云子继续念无量寿福。我与以夙假意离去,与清云子擦肩而过之时,我手指一勾,忽然一阵冷风吹进殿门,我腰间的勾魂叮铃一声,响得清脆。

清云子全身一凛,这才注意到我的铃铛,脸色大变,一双眯眯眼瞪得锃亮。他轻咳一声,绕到我们面前来,故作镇定地拦了拦。

他慢悠悠道:“二位信士请留步,贫道方才观天象,午后恐有大雨倾盆,不便下山,今日不如就在小观歇下?”

我看了看天,只见风卷清云,道:“我看天色清朗,不太像会下雨。”

清云子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道:“贫道不打妄语,午后自然会下雨,贫道见二位心诚,与小观有缘,方才出言挽留。”

以夙此时走上前浅浅一笑,悄悄捏了捏我的手腕,向清云子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在下与外甥要承蒙道长关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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