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一章

巽又赶回时,草庐已烧得只剩轮廓。

烈焰挟热浪,黑烟滚滚,竹林摇曳,一群紫衣修士将草庐团团包围,衣袂翻飞,长袖涌动,口中念诀,庞大的阵法空悬其上,如脉搏鼓动,一下下地震荡着罩向草庐。

突然,远处有人尖声喊道:“妖女!她也是妖女!她是最小的那个!快杀了她!”

巽又看去,那人野眉鼠眼,塌鼻厚唇,穿一身打满补丁的短衫,正扒在竹子边上,恨得憋红了脸,又窝囊地往后缩,不停地朝修士们厉声叫喊,一根手指恨不能戳穿了巽又。

巽又认得他,那是村东头的铁三,整日里和毛二喜子厮混一处,小时候喜欢找她的麻烦,还总是对阿姊出言不逊。

阿兄不在的时候,没人能替阿姊出头,他们便烧她的菜田,往水井里撒尿,趁她沐浴偷过衣裳,甚至还会在家里只有阿姊时,光明正大地闯进来抢钱。

还曾扬言:“看你这娘们还算懂事,晓得孝敬爷爷,不然哥几个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别以为你那妹子会点拳脚就能把我们怎么着了,老实点,否则第一个就拿她开荤,给哥几个败败火!”

巽又握紧了钩刀。

她早想一刀劈了他了。

听到铁三的话,修士们的目光齐刷刷射来,对上她血红的眼。

腰间的铃在颤,束发的铃在抖,连钩刀上系的铃也在频频作响,热浪烫得巽又眼睛酸涩,她感觉自己快把牙咬碎了。

她向草庐走去,加快脚步,然后冲了上去!

有修士喝道:“鹿阴岭戚芜余孽!速速伏法,尚可留你全尸!”

另有修士拔剑阻拦,怒叱:“妖女还不停下!找死!”

左右袭来两道剑影,巽又翻身闪过,剑锋见势一转,向她脖颈横劈而来,钩刀迅猛如电,格开剑势,罡风震开,修士的两把长剑竟就脱手。

双剑未落地时,只听铃声急响,那两个修士脸色煞白,被一股力骤然吸向对方,狠狠掐住了对方的咽喉!

长剑插入土地,轰然一声,草庐彻底坍塌,激起一片滚烫的气浪,黑烟四散,众修士纷纷后撤闪避,唯有那互掐的两人纹风不动,入了魔般。

他们似乎被抽走神识,直勾勾的眸子空洞无光,只双手仍在发力,死死地掐着对方不放,脸色由红至紫,眼珠暴起血丝,硬生生把对方掐断了气也不见收手。

众修士一时骇然,乜呆不动,眼看二人连颈骨都被掐断,两颗脑袋软软地垂下,才终于双双倒地。

有人大惊失色:“这、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咬牙切齿:“肯定是那妖女的把戏!”

“竹阳谷竟出了如此妖孽!不能放过她!”

“星坠之夜在即,被师尊知道沐山附近有妖邪作祟,我们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立刻杀了她!”

火势见小,浓烟升散,巽又望着几乎烧成焦炭的草庐,缓缓转过了身,脸上挂着清浅的泪痕,满眼恨意。

修士们如临大敌,皆警惕地拔剑而对,将巽又包围了起来,其中一人道:“戚芜余孽,竟教你在此处苟活十五余年!今日必将你等挫骨扬灰!”

戚芜是谁,何为妖女,此时都不重要。

巽又来到那名修士面前,幽幽地问道:“是你做的?”

那修士样貌年轻,眉尾有条细长的疤,听到此话不禁一怔,略向后挪了挪,握紧长剑。

“是我做的又如何!自古正邪不两立,你姊兄既是妖邪,我等正道便人人得而诛之!此乃替天行道,他们该杀!你也……”

刀光闪烁,修士的话还没说完,脑袋就从脖子上滑了下来,在地上摔得滚了几圈,猩红溅在巽又的脸上,将她面无表情的脸衬得阴森诡异。

她握着染血的钩刀,仿佛方才一动也没动,人就这么死了。

她问:“你们也都做了?”

阿姊此生如履薄冰,阿兄向来待人宽厚,究竟为何落得如此下场?就因为是从鹿阴岭来的?

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何要被称作妖孽?因为魔尊戚芜的故居在鹿阴岭,所以出生在鹿阴岭的人就该死吗?

什么是替天行道?这些人无缘无故地杀人,凭什么?

因为是正道?

给铁三那种人撑腰的,就是正道?

忽然,巽又发出一声笑,眼中却满是寒意:“若残杀无辜、戕害人命便是正道所为,那我也是正道。”

甚至,我能做得更好。

铃颤时急时缓,胸膛气血翻涌,仿佛有什么在催促着修士们,他们痛苦地捂着脑袋,几乎要拿不稳剑,喉咙发出挣扎的哽咽,连呼吸都无法控制。

接着,铃声清脆一响,修士们竟迸发尖锐的叫嚣,纷纷挥剑刺入同门的躯体!

巽又就这么看着。

有的使剑诀,有的用术法,有的唤法器,一众紫衣忽然激战在一处,全都疯狂地嘶吼着,暴着青筋,杀得红了眼,一时烈风卷动,鲜血飞溅,断肢四处,横尸遍地。

不一会,四周就归入一片死寂,热流成风,卷动无数灰烬,焦糊味混杂着血腥气,一股脑儿地往鼻腔里钻。

不久前还飘逸清妙的紫衣,如今全被染成触目惊心的殷红,看不出本来颜色,死气沉沉地躺在地上,再无半点气焰。

正道,原来也不是杀不死啊。

既然成了一堆肉块,衣裳究竟用的什么好料子,上面又会绣什么高雅纹样,便也都无所谓了。本就无所谓。

巽又站在尸堆中,望向竹林。

铁三早吓得腿软,和巽又对上视线的一瞬,恐惧终于达到顶点,他嘴里发出不成调的悲鸣,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很快便没了影儿。

她没追,随手一挥,一道玉碎似的响声倏然飞去,正中铁三大腿,激起一声惨嚎,另有铃铛在腰侧抖了两下,地上的修士尸体突如还魂,发出尖啸痉挛抽搐起来,继而陆陆续续站起。

巽又道:“自己找地方,离我家远些,也别教人看见。”

修士们收到指令,迟缓地做出回应,他们方才打得缺胳膊少腿,这时走路不免踉跄趔趄,一面眼鼻口淌着血,一面不忘将自己的残肢拾起,抱着堆柴火般,摇晃着要往深山离去。

巽又再次道:“等等。”

她在院里拾了个竹篓,被火熏得黢黑,所幸没坏,把这群修士的佩剑法器全丢竹篓里,对他们道:“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放进来,最好是银子,银票不要官钞,要各大钱庄银号都能兑的私钞。”

修士们慢吞吞地照做完,身上除了衣物外已是什么都不剩,这才头也不回地往深山里去了。

巽又掂了掂竹篓,呆立片刻,擦了把眼泪。

她去草庐废墟里扒拉了许久,在最底下找到了两具看不出模样的焦尸,小心翼翼地将他们拖出来,又找来铁锨和木板,在竹林旁埋葬了二人,捡了块黑炭,给牌位写上了字。

巽又扔了炭,在身上抹了抹手,摘来几个鲜果供上,吸吸鼻子,盯着牌位看了好一会,眼睛有些发酸,颤抖着长叹了一声。

草庐被烧,什么值钱物件也都没有了,若要好好安葬姊兄,再将屋子重建,想必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她既不会工艺编织,也不懂如何修屋建房,光靠砍柴赚的钱要等到猴年马月。

巽又心想,要赚钱,肯定是要下山的。

她既然动手杀人,就不怕那些修士同门来寻仇,左右自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算在某处遇上了,她能战则战,能逃便逃,大不了一了百了,决计不让任何人欺辱。

下定决心后,她对着牌位道:“阿姊阿兄,你们放心罢。”

安顿结束,已是斜阳黄昏,闷热的暑气仍然蒸腾着土地,目之所及陷入昏暗。

吱呀一声,歪扭的木门被缓缓推开,残阳洒入潮湿的屋内,铁三在角落里发出一声悲鸣,惊恐地望着门口那道背光的人影。

人影慢慢走来,铁三拖着断腿想逃,却被对方捞来板凳,扣在腿上锁得动弹不得,他双手遮在脑袋上,颤抖地道:“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了阿又,不要杀我!”

巽又坐到板凳上,将铁三逃跑时遗失的鞋丢在他怀里,抽出钩刀将他罩在头上的手拨开,淡淡道:“为什么?”

我阿姊阿兄已经丧命,为什么到了你身上,就以为求饶可以不死?

“因为、因为……”铁三吓得浑身哆嗦,不停往后瑟缩,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是我鬼迷心窍,是我贪财!是我混账!阿又你行行好,看在我们从小就认识的份上,你饶我这一回吧……”

巽又冷声道:“那些人是谁?”

铁三哽了几声,好像不情愿开口,巽又耐心耗尽,一刀劈在他头顶白墙上,墙灰扑簌簌落铁三一脸,抬头一看,钩刀嵌入墙身,竟有三寸长,他心中害怕,这才呜咽着坦白。

一月前,有个游方散修路过竹阳谷,说沐山仙门将举办盛会,忧心戚芜残党借此作祟,便来附近查探一番,看看是否有鹿阴岭人士在此地出没。

竹阳谷人向来忌惮巽又一家,铁三手头也缺钱,见这散修穿着华贵,出手阔绰,恰逢村子最近怪事频出,毛二喜子接连出事,铁三想也没想就将巽又一家供出,道她等虽不是近日才搬来,可确是鹿阴岭出身。

这散修斟酌后,担心若真是魔族余孽,自己一人怕是螳臂当车,便出了丰厚的报酬,让铁三去请名门修士前来一同剿灭,如此轻易便得了两笔钱,铁三顿时掉进钱眼里,只想着再捞点好处,立刻应承下来。

等他带着修士们赶到时,草庐已然起火,铁三惊叹散修出手甚快,修士们随即列阵施法,让草庐里的人无法脱逃,却不知巽又竟出去砍柴,不在草庐内。

可巽又记得清清楚楚,被她杀死的那群人穿的都是紫衣,并未见到所谓的散修,难不成他放了把火就逃了?

巽又在铁三床下翻出一箱子,里面装了几身破旧棉衣,棉衣下藏着几锭雪花银,看来所言非虚。

只是,她听铁三语气,约是收了不少银钱,本想拿这笔钱来安葬姊兄,谁知铁三这厮这些时日将钱花得只剩这些。

铁三为求保命,挤出笑脸,谄媚于她,只道愿将所有钱财都送给巽又,求她可以放过自己,看巽又没有回应,似乎陷入沉思,铁三心下一喜,以为机会来了,拖着断腿就想逃。

哪知巽又反手就是一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铁三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颤颤巍巍地低头,看见整条钩刀几乎埋入自己另一条原本完好的大腿里,剧痛未褪,她手腕一抖,钩刀被连皮带肉地抽出,铁三大腿霎时绽开血淋淋的大口子,可见森森白骨。

巽又淡然道:“谁说你可以走了?”

铁三捂着腿痛苦地哭嚎,狰狞的脸写满阴毒和怨恨:“巽又你这贱人!贱人!!你们一家都活该!你们他妈的早该死了!鹿阴岭是什么地方,他妈的魔界!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巽又静静地听他怒吼:“你阿姊也是个贱人!她比你还贱!毛二哪儿去了!毛二上哪儿去了!!他不过瞧了瞧那贱人,结果没两天就失踪了!还有喜子,喜子和那贱人调笑两句,隔天就他妈的淹死在河里了!谁做的?谁做的!不是你就是你阿兄!你们一家子妖孽!活该被烧死!!哈哈哈!死得好!!哈哈哈哈死得……呃、啊啊啊啊啊——”

铁三爆发一阵哀嚎,脸色苍白,泪流满面,只因巽又又是一刀,这次剁掉了他的一只手。就是今日不停用来指她的那只手。

铁三趴跪在地上,又开始求饶:“阿又,阿又……求求你了,你放过我吧,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只要你能放过我,我什么都愿意做……你就算杀了我,你阿姊阿兄也不能活过来啊!”

听到最后一句,巽又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狠狠捅了一刀,森然道:“你死就死了,不过一团烂肉一摊血水,如何得知我姊兄能不能活过来?”

铁三一愣,巽又背着光的脸,好像浮现一丝笑意,眼中的绝望就快流出来,口吻仍是那么幽幽地:“若能活过来,你就乖乖让我砍了?即便活不过来,我为何就要放过你?”

这个人,怎么连求饶都这般傲慢?

她连那些修士都能杀,区区一个铁三,怎么就杀不得了?

眼前的人越逼越近,铁三止不住地发出哀鸣,恐惧地大口喘着气,哭喊着,战栗着,最终被黄昏下的黑暗吞没。

云影遮月,星黯无光,唯有零星萤火照亮坟前,铁三的头颅被木棍歪歪扭扭插在地上,颈口仍然不断滴血。

巽又不知从何处寻了张草席,铺在姊兄坟前坐下,正对着那颗头颅啃偷来的包子,她方才眯了一个时辰,去了去乏,如今也该想想之后要怎么办了。

那些修士身上根本没几个钱,也就那些佩剑还能卖点价钱,可若是仙门名士,恐怕佩剑都有些来历,且不说能不能顺利转卖,便是最终卖出去,暴露了行踪,也可能会引来修士的同门追杀。

巽又咬了一口包子,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这种剑好不好熔……”

即使能熔,也难找到肯做这差事的铁匠。

任谁看了这些剑,都晓得必定是名门修士所佩,越显她身份可疑,不是销赃就是灭迹,就算给对方一大笔钱,又有谁甘愿险中求富,难保事后不会被灭口?

夜风燥热,想到那些佩剑并不好脱手,巽又突然心烦意乱,叼着包子,用双手不停地扇风。

这时,她身后起了一阵清风,虽在夏夜,竟如寒风砭骨,甚至有朦胧的山岚吹来,教她寒毛直竖,回过身去,只见黑暗里有一道颀长的身影缓步走来。

那人像幽魂一般,在她面前站定,穿一身清逸云袍,戴着一张青毛獠牙的凶兽面具,似乎是个男人,正在对她微笑。

“熔剑不是个好主意,余有一计,可保足下如愿以偿,如何?”

这会毕竟还是原装天然的魔尊闺女,血脉里是有点不顾他人死活的残忍基因的(虽然在她眼里只杀人算不上残忍),但秉持的基本还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杀个精光的态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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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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