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月跟着虞孝安这些年，从不会过多去揣测主人的心思。

自从蔺茸的出现，他开始三番五次的僭越，做出不符合常理的事情。

听到蔺茸说的那句，“是不爱吃，还是从没吃过外面的东西？”

却是有触动到他的内心，好像从来没有谁在意过王爷私下的喜好，就连王爷本人，都是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先前他一直觉得王爷无往不利，运筹帷幄，只要有王爷在，天就塌不下来。

然而这次前线重伤，景帝欺压，王爷以命相搏，几乎都是九死一生。

伏月意识到，再厉害的人也知道疼的，命也只是有一条的。

蔺茸的出现不算意外，可他的性情是意料之外，哪怕是虚情假意，伏月看着也是心酸不已。

蔺茸愣了一下，露出怀疑的眼神。

伏月对虞孝安唯命是从，突然私底下说出这样的话，他怀疑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诡计在等着自己。

伏月垂下眸子，手指紧紧压着剑柄解释道：“能让王爷看看当今北临的繁华盛况，让他看到如今这番光景是他亲手打下来的乐土，百姓不该怕他，不该视他为天将魔星，我想让王爷亲眼看到，他可以活的更好，更像个人。”

蔺茸久久未动，他看到伏月眼眶微红，看得出说这番话是出于真心。

别院门前不是说话的地方，蔺茸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举步走进府中，到了没人的回廊下，蔺茸出声问道：“他这三年征讨各国，只是为了报当年西晋为质的仇吗？”

跟在身后的伏月闻言，立刻跟上前几步，“王爷有心结，想要这天下大乱而已。”

蔺茸吃了一惊，天下大乱？

可现今北临即将大统天下，何来大乱？

大概猜出蔺茸的疑惑，伏月沉声道：“殿下，王爷的这份执念，走到最后必定人人所不齿，再无翻身之时，属下不想看到王爷走到那一步。”

虞孝安的执念，必然与他生平经历脱不开关系。

蔺茸并不觉得虞孝安会轻易打开心扉接纳自己的提议。

蔺茸摇头道：“我与他有仇怨，能苟活至今已是万幸，跟他哪能说的上话。”

伏月：“属下看的出，王爷待你不一样。”

蔺茸凝噎止语。

这是从哪看出来不一样的？

无非就是他这颗棋子还不到死的时候，要不然早死了七八次了。

蔺茸心中实在没有把握，不敢把话说的太满。

伏月是虞孝安身边的人，要是能与他搞好关系，今后在虞孝安面前也能说的上话。

蔺茸又想，只要把人带出门，这个人情就是卖给伏月了，他可没说用什么法子。

兰夜节这天，蔺茸带着虞孝安出了门。

伏月虽然不知道蔺茸用了什么办法劝动虞孝安，但他脸上写满了欣慰。

今日过节，大街上人满为患，马车根本挤不进去。

蔺茸早料到会如此，转头对略显不耐的虞孝安说道：“忘记今天是节日，马车过不去了，我们下车走过去吧。”

虞孝安听着外面嘈杂热闹的声音，眉头紧皱：“回去，改日再去医馆。”

就知道他会这样说，蔺茸为难道：“可是你答应我的，尹伯伯已经在医馆等着了，好不容易找到最后一位药材，你要是不去，钱白花了，这味药可就再难寻到了，那你之前做的一切岂不是前功尽弃？”

虞孝安紧抿唇角，在思考蔺茸说的话。

蔺茸见他犹豫，根本不给多想的时间，主动拉住虞孝安的手：“不远的，就在前面。”

虞孝安很少与人有这般亲昵的动作，除了他的母亲。

蔺茸手温温软软的，光滑细腻，不像他的手，掌心粗糙布满老茧，牵着他的力道很小，带着试探的意味。

这小孩儿长大了，也还是惯会撒娇的。

蔺茸晃晃他的手：“你不会是害怕见人吧？”

虞孝安：“……”

好胜心在此刻战胜了虞孝安的理智。

感觉到虞孝安抗拒的力道减小，蔺茸连忙牵着人引下马车，站定后，蔺茸松开手，拿出两个看起来丑丑的面具。

“带上这个。”蔺茸塞给虞孝安一个，剩下的那个自己带上。

转头看到虞孝安没有动，神色说不出的冷漠和疏离。

蔺茸后槽牙一咬。

怎么了这位祖宗？

虞孝安道：“为什么要带这种东西。”

蔺茸不明所以，“因为今日是兰夜节，戴着面具上街意味着自己已经心有所属，不接受他人的赠送的花朵……这几天我外出收到的花花都是这么来的。”

虞孝安对不关于自己的事情从没在意过，知道北临有这么一个节日，却不知其中有这么小门小道。

他以为蔺茸是怕别人看见自己这张脸，坏了今夜气氛。

没想到能从蔺茸口中听到心有所属四个字。

竟意外的让他有些愉悦。

虞孝安面色缓和了几分，将面具递出去：“帮本王带上。”

蔺茸念在他是个瞎子的份上，毫无怨言的伺候这位祖宗。

蔺茸拿着面具在虞孝安脸上比划了一下，发现自己身高不够，又不敢让虞孝安屈尊弯腰，只能踮起脚尖帮人带上。

他凑得进了，鼻尖堪堪蹭过虞孝安的下巴，蔺茸尴尬的侧过头，整个人就像是主动抱上去的一样。

虞孝安表面沉静，胸腔涌上一阵干涩，不动声色的吞咽了一下。

虞孝安就着这样的姿势问他：“心有所属，你心中是谁？”

蔺茸头皮一麻，当即说道：“我嫁了你，自然是你。”

虞孝安：“最好是。”

简短的三个字，就让蔺茸后背冒了冷汗。

就算虞孝安不说，他也知道问这话什么意思。

虞孝安对他和慕风亭的关系误会颇深，他对慕风亭绝对清白，但慕风亭那边就不好说了，三两句话根本解释不清。

还好虞孝安没有咄咄逼人问下去。

多煞风景啊！

蔺茸胡乱给人系好带子，急忙后退两步，拿起虞孝安的手放到自己的胳膊上，“我给你带路。”

蔺茸带着他，很快淹没在人群中。

伏月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感到一阵欣慰。

陈饭捏了一颗瓜子砸向伏月，翘着二郎腿坐在车上，“别看了，你得跟我去个地方。”

伏月：“去哪？”

陈饭跳下车拍拍手：“骗你家王爷过来不容易，殿下要我去把看烟花最佳的位置占住，都踩好点了，人山人海的，你帮把手。”

伏月也不想人挤人的影响了王爷的兴致，王爷身边还跟着两个安慰，他也放心，跟着陈饭去了。

位置是有的，就是没想到蔺茸骗虞孝安逛街的计划出了点儿意外，直到烟花放完，他们二人也没有赶来。

计划刚开始还是顺利的。

实际上跟没有什么医馆的神丹妙药，蔺茸牵着虞孝安的手穿梭在人群里，两个男子手牵手的举动惹得周围投来各种眼光。

蔺茸丝毫不在意，带着不知情的虞孝安在各种花里胡哨好玩的小摊儿前留恋。

“你摸摸看，这是草编蜻蜓！”

“这个，拨浪鼓，小孩儿都爱玩！”

“吃过糖葫芦吗……你尝尝？！”

“狗皮膏药，包治百病！给你买一贴试试！”

虞孝安异常温顺，偶尔回应一声，很多时候都是蔺茸引着他的手去尝试新鲜玩意儿，也不问他要不要，没了就挂在手中，包括那根没吃完的糖葫芦和包治百病的狗皮膏药。

他虽看不见，但耳边热闹非凡，鼻尖萦绕着各种小吃的香气，还有蔺茸时不时传来的兴奋话语，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新奇。

这些东西他确实鲜少接触。

像今天这样，他竟然与蔺茸一起逛街，听他叽叽喳喳却意外的没有感觉到烦躁。

反而有一丝丝的期待。

蔺茸就想一个巨大的谜题，解开这个谜，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但虞孝安夜渐渐察觉到不对劲，蔺茸并不着急带他去医馆，他细细一想，尹岁禾是个老顽童，放着这么热闹的节日不可能不去凑热闹。

要么就是蔺茸在骗他。

蔺茸还在热情的给虞孝安介绍路边一个刷杂技如何喷火吞铁，想拉着他往人群前面挤。

虞孝安被他牵住的手一用力，把兴头上的蔺茸扯回身边。

虞孝安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蔺茸，你骗我，根本没有什么药非得本王亲自过去对吗？”

蔺茸早知道事情瞒不过虞孝安，他压了压扑通扑通紧张到抽抽的心跳，道：“被你看出来啦，本来想晚点跟你说，那我告诉你，我想去看烟花，听说如果有情人在一起看烟花的话，以后能……长长久久，同心和好！”

蔺茸算是发现了，虞孝安不是真的冷漠无情，他也有小孩子心性，有哀愁烦恼，只是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刀尖舔血惯了，不懂得与人表达情感，失了人情味而已。

对他，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

蔺茸继续说道：“我跟你好歹成了亲，虽然你不情我不愿，但我也希望这一年的时间里，我跟你能和平共处，看个烟花总不过分吧？”

虞孝安默了片刻，蔺茸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似乎升高了些。

没等虞孝安说话，人群忽然一阵熙攘，有人猛地撞到虞孝安后背，他脸上的面具掉落在地，被人踩过碎裂开来。

有人很快认出了虞孝安，原本热闹的人群忽然安静了片刻，随后有人惊呼：“是淮安王！ ”

百姓很快骚动起来，以虞孝安为中心，像是躲避瘟神一样匆忙逃开。

“快走快走！淮安王怎么在这！”

“离远点快！要是发了疯会乱砍人的！”

虞孝安站在原地，仿佛一座孤傲的冰山，对周围人的反应早已习以为常。

他的手还被蔺茸紧紧抓着，那温度像是要将两人之间的距离融化。

蔺茸心里一紧，抓起虞孝安就跑。

不知为何，他不想让虞孝安面对那些……

虞孝安没有做错什么。

他不该有这样的待遇，可人心到底是脆弱且复杂的。

蔺茸拉着虞孝安在人群中穿梭，身后是逐渐扩散开的恐慌与议论。

他的手心开始出汗，却依旧牢牢握住虞孝安的手腕，像是怕一松手，这个人就会被周围的恶意吞噬。

虞孝安没有拒绝蔺茸的‘好意’，步伐稳健地跟随蔺茸在人群中肆意奔跑，那些言论早就听不见了。

他从未被人正眼看待，哪怕功勋显赫，只不过一次犯错，那些传言就能抵消他所有的付出和努力，他曾经期待靠自己赢得尊严，到如今成为众人避之不及的存在，他不再失望，更多的是冷漠。

人就是如此，善良的人心中也有恶念。

可这一次，他感受到一种微妙的不同。

蔺茸的手很暖，甚至有些灼热，那温度透过皮肤传递到他的心底，驱散了一丝寒意。

两人跑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嘈杂声渐渐远去，远处忽然炸开一朵橘黄色的烟花，璀璨的星火染亮天际，隐约还能听到外面的喧哗。

可惜他们现在待的地方，并不能完全欣赏到盛大的烟花盛宴该有多么热闹壮观。

微弱的光芒映照在虞孝安的侧脸上，蔺茸却发现对方也正微微仰头，似乎在感受夜空中烟花的余韵。

他心头萌生出难以言说的难过。

他强烈的意识到，一个人的寂寞是可以看得见的。

小巷里静谧无声，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蔺茸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你等我一下，就在这里，我很快回来！”

他转身跑出小巷，故而没有看到虞孝安伸出的手想要抓住他。

一片衣角很快从虞孝安手心溜走。

虞孝安手指泛着麻意，随即缓缓垂下。

习惯了孤独，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竟然对另一个人产生了依赖。

这让他有些恼怒，又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安。

蔺茸是个骗子，专骗人心的小骗子。

他也许不会回来，今夜是他趁乱逃走的好机会。

但虞孝安却愿意等在这，带着不安，守在无人的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