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番外03 BOYFRIEND

第三次按掉闹钟后,就无论如何都要起床了。安娜摸过放在床边桌上的手账,再次确认了一下讲座时间,闭起眼睛默数到五就从床上坐起来。洗漱之后就准备早餐。

她在流理台边听着鸡胸肉在温度正好的平底锅上滋滋作响,手上剥着第一遍闹钟时煮上的鸡蛋,还分出注意力在门口等电梯声。一想到上周牧绅一站在卧室门口,看见小鹿般跳进屋子的她时脸上浮现的惊讶神情,又笑着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人份的三明治原料。

刚刚把熟鸡蛋和美乃滋捣在一起,电梯声就响了,她停下动作留意着门边的动静,手背在身后慢慢往门口挪。没两步就听到了很生疏的敲门声。她猜是昨天在她这里吃了闭门羹的推销员,就停下动作,准备让门外的人自己离开。

敲门声只响了三下,钥匙进入锁孔的声音让刚要转身的她怔在原地。

“安娜,我赶得及早餐时间吗?”牧抬起手里的纸袋,外面的标签显示出里面是两杯咖啡。

“正好!”守时的奖励是一个柚子浴液味的拥抱。

“冰箱里面有水果沙拉哦。”安娜放下这句话就跑到餐桌边摆好咖啡:“东京站的店铺限定杯!从东京站到中目黑,竟然完全没有碰洒!怎么做到的?”

“我是叫出租车过来的。”牧从冰箱里拿出贴着日期标识的保鲜盒:“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安娜从背后把他环住,毫无章法地揉着他身上的高领羊毛衫:“把奶酪片也拿出来吧。然后吃完把锅和碗处理一下。”

等碗洗好,安娜已经在对着镜子涂口红了:“陪我去听讲座,还是留在家里等我?”第一学期是新生与学校的蜜月期,诸星安娜也很好学地把日程表用课程实验和讲座排得严丝合缝。牧绅一有好几次晨跑回来开门,被蹬在门口的真皮女鞋绊了一下,才发现有个连拖鞋都没穿的人伏在餐桌边写东西。

“带我去吧。”“正有此意。”

她从衣帽架上取下富有年代感,像旧时欧洲电影里的花花公子的格纹西装穿好。今年突然流行起了有些男孩子气的穿搭,美其名曰Boyfriend风。

安娜在逛街时表情像全世界都欠了她的钱,或者更糟——全世界都在和她共享半个衣柜。

郁闷了两三天,才看着自己剩下的半衣柜古着平衡一些。

她很迷恋来自不同时代和国家的服装产生的化学反应。来到东京,也毫不犹豫地住在了咖啡馆和古着屋林立的中目黑。

讲座全程安娜都维持着左手托腮右手拿着铅笔做笔记的状态,牧尝试着听了十来分钟,为了不睡着,也从包里拿出自己的微观经济学开始读。

散会时有熟人看见了安娜:“诸星小姐,这是男朋友吗?”穿着高跟鞋的安娜和来搭话的人个子差不多,她不用调整视线,直接抬起两个人相扣的手,像电视上新婚的艺人夫妇展示戒指:“是的。”

“真羡慕啊,教授说光学实验报告完成后要再复印一遍,周一下午三点前截止。”

“知道了,谢谢。”

“刚才那个人是在羡慕我吗?”

“是在羡慕我。刚才一路走过来,你有看到其他的情侣吗?”

“好像没有?”安娜带着“完全正确”的表情点头,伴着刻意做出的机器人腔调:“Darling,welcome to TokyoTech.”

“那下周是什么讲座呢?”

“考我啊?下周六你有一节西方文学选修,周日是你大学联赛的出道赛,我不会错过的。你也要带我去听课哦。”

诸星安娜的眼光真的很有前瞻性。不单是在时尚触觉上。

高中时代的那些人集体看错了牧绅一,他不是老成,他是晚熟。普通人高中毕业就是青春结束,牧绅一的青春年华要到大学才开始。

一言以蔽之,牧绅一在京都大学经营学系是比经济学原理吸引人成千上万倍而不自知的存在。

他在篮球队的迎新活动里已经很认真地公开了自己的感情状况,没过几天就被在场的学长们传开了。但这也不妨碍偶尔依然有女孩子向他发出联谊会的邀请,义理邀约在初高中时代也很常见,就事论事也不觉有异。牧绅一的应对方法就是每次都礼貌微笑着说同一句话:“对不起,我的周末要和女朋友一起过。”

牧把这件事和安娜说了一下,平静得像讲别人的故事。安娜也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醋意。只笑笑地说了句:“那我要不要做一下紧急的身材管理呢?让对你有企图的人知难而退。下周是我第一次进京大校门呢。”

说完低头瞥见牧刚放进购物车的土豆和面包糠,口风马上松下来:“今天你要做可乐饼吗?稍微多放一点芝士好不好?我做布丁给你!”

晚餐后牧假装无意地问了女友一个他每周末定时定候思考的问题:“京大的物理好像也很有名。安娜从来没考虑过吗?”

安娜放下笔,像点打火机一样打开铅芯盒子:“把“好像”拿掉,京大可是出过汤川秀树和朝永振一郎这种人物的。但是京大二次试验的国文部分不是有很多古典文的问题吗?饶了我吧。”

说完按了一下手里的自动笔,继续在活页本上写写画画——“枕草子与光量子是两码事。别盯着我啦,你去洗个澡,我正好把这章做完。然后布丁差不多就冷却好了。”

诸星小姐不擅长使用和理解那些过于感性的修辞。又或者说,一些很浪漫很经典的话语没有办法戳中她。就连说起情话都是毫无技巧地把一切都摊开来说。

初中时代,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们在文学课上憧憬某日有人对身披白纱踏上红毯的自己朗诵“She walks in beauty, like the night”时,她只想打呵欠。回家在电视上偶然听到尾崎丰的《OH MY LITTLE GIRL》,盯了几行歌词,倒是有些希望自己被面目不清的某人用歌词里的视角看待。

牧出来的时候,安娜正端着布丁杯往电视前走,速度很慢,生怕坐在上面的彩色小熊翻倒:“本来想拼个心形出来的,总也弄不好,就随便放上去了。”

“我去拿勺子。”“用这个吧。”安娜拦住他,顺手从咖啡杯里抽出精致的小勺子,补了一句:“虽然是不久之前刚学会的,不过很好吃。”“树莓的味道很棒。安娜喜欢蓝色的小熊吧?”安娜张开嘴,牧用勺子舀起一块带小熊的布丁,喂到她嘴里,她喉咙一动,吞下去。要回头去看荧光屏的前一秒,牧揽住她,亲吻般地耳语:“这次是要在教室里亲我吗?”

“那是高中生的想法,现在我亲你不需要找理由了。”

安娜悠然地闭起眼睛挑眉,等着吻落在她唇上。分开后,她仰到沙发里,把头发拨到耳后,从沙发夹缝里找出遥控器放在显眼处:“困了就关电视先睡。”牧看了一阵电视里随意放着的篮球比赛,是今年冬选四分之一决赛的重播:比赛双方是洛安与爱和。

已经接近完场,镜头给到洛安教练,长相寡淡的京都男子摘下眼镜放在手里擦拭——这个动作叫做回天乏术。

“又把水调冷了吗?”吹好头发的安娜把自己藏到被子里。水汽把浴液的香味柔化了,像她生来就是这个味道和温度一样。

“啊,对不起,想着给你调回来的。安娜这样把额头露出来,真好看。”牧用指尖描着安娜的发际线。“你喜欢这样呀?……哎,这是我家。”安娜佯怒拍了一下男友要往枕头下探的另一只手,用十指紧扣来阻止他:“你是要找发圈还是眼药水?其他的全部没有哦。”

“我买了,刚刚放在这里的。”安娜惊得撑起身子,要不是牧绅一反应快收回放在她发边的手,她大概会被戳到眼睛:“就……便利店,我去填快递单那几分钟?”

“是的,以防万一。今天可以吗?”

“像上次那样就可以。”

安娜很喜欢这种和牧四目相对的感觉,倒也不一定非要吻她。唯一的缺憾就是她不太清楚这个角度究竟该叫“仰视”还是“平视”。只要看着这样的牧,安娜就能感到那种无端生出的,绝赞调配过的占有欲和满足感在她身体里被磨碎,又被原有的爱意融开。

全部感官几乎都被调用的时候,思考是很多余的。只有直觉最为真诚。

她的直觉是,每到这种时候,牧绅一大概都在怕她突然蒸发在自己面前。

不然,明明已经抱着她了,又怎么会在她耳边反复念着她的名字呢。

像最全知全能的魔法师念着让时间停滞的咒语。

也像初生的,不设防的孩童自语着自己唯一理解的词汇。

在牧眼里,安娜有种独一无二的透明感,总能令他联想起小熊软糖波子汽水一类的东西。因为底色是透明的,所以她表达出的一切情绪和色彩都拥有很高的饱和度。

他也一度非常想知道处在暧昧亲密氛围里的她会是什么表现。确定关系后幻想过几次,不是因为过于害羞而卡壳,就是自己想着想着一股恶寒从背脊钻上来,满怀歉意地认为自己脑中的忸怩形象非常对不住幻想对象本人。

终于在他正式入学前的那个周五,得知两边家长都不在家的他把自己的意图很曲折地表达出来:“快开学了,我想尽量多和安娜在一起,明天,去我家住一下,好不好?”

而他永远也忘不掉在那次很特别的亲吻后,坐在他膝上的安娜用自己的额头抵上他的,眼睛像占卜师凝望水晶球那样直视着他。两人之间没什么光线透过来,但足够他看到面前这双和初生的一切生灵如出一辙的,湿润的,在闪着光的眼睛:

“留着床头灯吧。不要弄疼我。拜托了。”

声音像一瓶还未窖藏很久的香槟里的碳酸气泡。

语气很平,只在尾音发颤,说完后嘴角抿出逞强的弧度。体温不断上升,提炼出纯度极高的信任。

她不需要卖弄什么,只消挂着这种情态,伸出手臂,说一声:“抱我。”就可以把电流过到对方脑中。

在这种时刻,两个人是心意相通的。

离得越近,一切传达的就都越快。

就像某人在370公里外划了根火柴,和这人站在在自己面前,伸手在自己眉毛上划着了火柴。就是两件意义截然不同的事情。

“阿牧,为什么有人在盯着我?”

忍无可忍的诸星安娜从包里拿出了一本便签纸。

这个教授的课程很受欢迎,没选上课的很多人也来旁听,生面孔按理说是不会有人注意的。

牧绅一这节课戴着眼镜上得非常认真,旁边的诸星安娜一坐下就觉得芒刺在背。背后没长眼,只能凭直觉转头往最令她不自在的斜后方看,果然见到了一些含义暧昧的眼神。她像要打架似的盯回去,等那些眼光自动转开,才从包里翻出自己要读的东西。只看封面就觉得自己还是实在无法专注,趴在桌上拉过牧的另一册课本,就势翻了几页,不看内容,只看上面的笔记。又觉得没有意思,终于举起铅笔写了一张便签夹在里面。

牧趁阅读材料的时候抽空看了一下,教室里非常安静,牧只是微笑着捏了捏她的耳骨。

诸星安娜听到斜后方传来了很克制的悲鸣。

她对这种声音还是蛮熟悉的——朋友们看剧集里面男主角和恶毒女二在一起也会发出这种声音。

安娜摇头的同时用鼻子长出一口气,静下心神继续看自己的书。下课后两人牵着手往出走,人很多,安娜晃到刚才盯着自己看的人附近示威的计划未能成行。

“阿牧你知道吗?你真的好受欢迎,我只坐在你旁边就有好几个女孩子瞪着我了。”

“真的吗?”牧还是半信半疑,回忆起他陪安娜听讲座的状态——对敌意和挑战欲敏感如他,也没有什么昏昏欲睡之外的感受。

他觉得自己外貌吸引人的程度比诸星安娜差了不止一个档次,要说因为恋爱对象被嫉妒,也应当是他被嫉妒才对:“一定是因为安娜很漂亮,她们想多看几眼。”

“我漂亮了十八年了,经验很丰富。她们的表情不是看到美人的表情。”

两人今天穿的都是Burberry风衣,牧穿的是中规中矩的经典中长款,完全展示出了他身材气质的全部优点。安娜穿的款式是长款,男女同款的版型不太修身,典型亚洲骨架的安娜还有点撑不起肩线。从背面看会让人觉得这两件衣服的主人是同一个人。

“等一下我去看你训练,你不会在京大有个你都不知道的后援团吧?”“怎么会。”她回想起了被流川命支配耳膜的恐惧,很信任地降下语调:“唔,那就好。对了,进图书馆需要看证件吗?我想去查一本书,只看一眼。”

“需要的,我训练之后和你一起去。”

“这样啊,那就不用了,训练之后买点东西做晚餐吧。中午我都没吃多少。”

下午牧绅一有三个小时的加练,两人在更衣室通道口分开,安娜去校内的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瓶柠檬苏打和一瓶宝矿力,然后按着牧刚才指给她的方向往体育馆入口去。京大很多运动社团都是全国级强队,篮球战绩相形见绌,被分在了体育馆的二楼。环境尚可,只是有些不够开阔。她私心觉得这个场地大概还不如海南的训练场地规格高。

“学妹也是来看小绅一打球的?”刚站定就有一个经理人模样的学长走过来。

“哈?”只有这个疑问词能让她抒发全部情感。过后才想起礼数这回事:“对不起,您指的是牧绅一吗?”“当然是他。看球就好,保持分寸,他和女朋友感情很好的。”第一天踏进京都大学校园的诸星安娜装出一副学妹应有的表情:“啊,他女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呢?您见过吗?”

“他说女朋友在东京,又漂亮又聪明,每周末都约会的。不过我们谁都没见过。他球技又好长得又不错,性格也没得说,单身才奇怪。”安娜用一个从大笑改装出来的微笑表示认同。心里想敲锣打鼓让整个调侃过他注孤生的高中篮球界来听听这句话。

“学长,这就是我女朋友。”准备热身的牧出现在安娜旁边,安娜仔细看了看他,又想起刚刚学长对他的称呼,对他做了个“Shin-ichin”的口型,吃吃笑起来。

学长发觉自己刚才有点话多,用京都腔道了歉,说了几句客套话又去忙自己的了。

安娜在场边打开拉环,清爽的柠檬味散进了鼻腔,很醒神——她思考起了“也来看”是什么意思。她依据周围环境做出了最糟的判断,那就是现在场边的十来位女球迷,全部是冲着牧绅一来的。

“牧君好帅!!你说他今天会不会灌篮?”旁边声音不高不低的议论差点让安娜瞳孔放大。看见场上的牧绅一没事人一样完成了一个质量不错的运球后上篮,心率才恢复正常。

“牧君为什么不灌篮呢?牧君灌篮一定超帅的!”

训练结束,其他队员多数都往更衣室方向走。个别有女友的选手走去场边和女友说话,牧也向着她走过来。只是他的球迷实在热情,临要离开还不忘说一声:“牧君明天加油!”

牧在原地停了一下,挂着绅士微笑说了句谢谢。

安娜把宝矿力递过去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男友看,充分利用着大眼睛不笑就是生气的优势:“拿去。我先去外面等你。”“好,我马上过去。”安娜说了去外面等,人又不走,还是盯着他看,可能是因为太聚精会神,有泪光一点点泛上来:

“我还没有看过你灌篮呢。”

她本来想说“你都没跟我说过谢谢”,一想牧绅一每次对她的回应都比官方的“谢谢”要亲近很多,自己因为这种事就快哭出来很无理取闹。不过心里的别扭感觉总要找一句话当出口,如果一句话不讲,她就要真的哭出来了。

莫名其妙大哭出来和说些有点无理取闹的话,两者相权,理智让她取了一个不那么让别人难懂的。

“哪有灌过篮啊……没有的,”牧解释到一半,意识到女友或许根本不在意他的解释,就笑着拉她的衣袖:“我的风格你还不清楚吗?”安娜很给面子地下了台阶:“刚才听那个前辈说,你在队里四处炫耀女朋友来着?”“是。不过没有炫耀。只是简单说了一下安娜的事情。”

“那他们都是第一次见我,还是有些人不知道你有女朋友吧?”她的视线往刚和牧绅一说完话,又往假装整理包包还不离开的几个女球迷处扫了一眼。

“现在看到的人都知道了。运动选手不是来自谁的饮料都可以信任的。”

“那……你和女朋友,就只有这么站着说话吗?”牧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实,很有质感:“当然不是了,你先去等我,一会我们去商店街。”

看来今天听不到那种很好听的悲鸣了。安娜不无遗憾地想。

“那么,我在自动售货机那里等你。”这句话说得像一口漫长的叹气。

“我今天想吃中华风的晚餐呢。”安娜对货架上配色很好看的一堆蔬菜说。

在她后面推着购物车的牧松了口气,应了声“好”。

从京大路过商店街再到超市,安娜一言不发,说什么都只会点头和摇头。他起初猜安娜是不是因为女球迷吃了醋,又觉得哪有人先是好好的,过一阵才吃醋的。就更加费解和小心。

“糖醋肉,麻婆豆腐,再来个什么呢……”她自语着把需要的食材放进购物车,牧在心里祈祷女友不要说出让他又爱又恨的那道菜——

“啊,对了,青椒肉丝。”说着就拿起一盒材料包丢进购物车。

牧绅一看着包装盒上颜色狰狞的两只青椒,有点打怵。尽管严格说起来,他从能吃青菜的时候就不喜欢青椒,不过青椒肉丝还算是勉强可以接受。

安娜在等牧的时候被人搭讪了。对方很有礼貌,没有冒犯她,只是个小插曲而已。

打发走了那人的安娜站在售货机前,满脑子都是听不懂她弦外之意的牧绅一。发狠似的随意按了个按钮,把留在口袋里的纸币放进去。她收起找零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自己刚刚按了哪个饮料。拿出来一看,是一小瓶加了柠檬的汤力水。

她小学时误喝过一次妈妈打算用来调酒的这种饮料,那种苦味她自认欣赏不来。

仅剩的一点乐观和理智在饮料入口的一瞬间就被浇熄了。

皱着眉拧好瓶盖把它塞进包里的安娜看见牧绅一拎着训练包出来,擅自决定也要让他吃一点不喜欢的东西。

“我来切菜,安娜先去坐一下。”这是牧走进家门后一成不变的开场白。

“不用了,我来吧,很快。”安娜很麻利地洗手,从冰箱里取出自制柠檬水,一口气喝掉半瓶,顺手关上了厨房的门。牧再去推,发现门锁了。

再意识不到事态的严重性,他牧绅一就不是钝感,是笨蛋。

可他在餐桌边复盘了三遍今天各种事情的流程,依然不觉得有哪一个环节值得安娜这样。

安娜在厨房里一丝不苟地切菜煮饭,她需要自己一个人思考一下,如果窝在沙发里她说不定又会想着想着就一边发呆一边掉眼泪,手头上做点难度不大的事情反而能更集中。口腔里留着汤力水的苦,嗓子里哽着柠檬水的酸。

牧绅一是个很棒的男友,她能猜想出他在队友们面前介绍她的样子。

就是因为他太好了,自己心里总是有点闷——自己很喜欢的人不太受女孩子欢迎,和太受女孩子欢迎,都让人烦闷又不甘。

特别是男朋友受不如自己的人欢迎。

想到这,她试图驳倒自己的自恋想法,毕竟京大的学生又能比东工大差到哪里去呢。不过她坚信自己在京大的理学部或者工学部也是一流的美人。虽然同时她也承认美貌在实验室没什么用。

她认为既然是在恋爱中,就应当把心思全部讲出来,又怕自己失控无法收场。

她不想找架吵,也不知道在爱情中吵架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她没有见过爸爸妈妈吵架,一次都没有。

所以这个状况不在她的经验范围之内。电视剧漫画小说又太虚幻。比如她如果是电视里面的人物,这种状况下切菜是一定会切到手的。切不到手,也会出现其他状况。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把青椒肉丝装盘,整理着自己想说的一切。又苦于没有语言能准确地传达。

不能用“吃醋”这个词……吧?

周围人公认的聪明美人,人生前十八年最大的实质性挫折来自《费曼物理学讲义》的诸星安娜觉得这个和“嫉妒”、“抢夺”挂钩的词离自己有些远。她拥有的或是争来的东西,不是说一句“这是我的”就没人和她再争,就是公平竞争,答题分数不会骗人。其余的,都是些生来就有的东西啊。

没体会过的感觉可不能乱说。更何况不是什么好的感觉。

所以,绝对不可以说自己吃醋了呀。那又是什么呢。

她觉得自己的日语水平退化到了刚从布鲁塞尔搬回名古屋的时候。

“米饭好了,自己盛。”厨房门终于打开了。

相对无言的晚餐比饥饿还难捱。

“安娜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可以跟我说是因为什么吗?”

“等一等,我还没整理好语言。”

这句话倒是逗笑了牧:“好的,那一会儿,可以把洗碗这件事让给我吗?”

“可以。”气氛这才恢复到可以说话的状态。

“我想好了。”安娜在牧的衣柜里找到了自己的晨衣,把它披在吊带睡裙外面。很正式地系好了腰带。

“是什么呢?”牧绅一在沙发上端坐着,洗耳恭听的样子。

“既然你们队的人都知道了你有女朋友……就好办了。就算是在公众场合的话,我也希望你可以适当……怎么说呢。适当的,嗯,对我特别一点。再多表达一下你女朋友是我这回事。我没有在吃那些女球迷的醋哦,真的没有。你说我都不认识人家,吃,吃人家的醋做什么呢?而且我说过了,喜欢的人如果完全不受欢迎,反而是很奇怪的事情对吧?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吃醋啊,不会的……”

“好的,我明白了。所以是我让安娜感到……不安了?对不起。”牧绅一是能把不安这个词都讲得令人安心的人。安娜也发觉自己的情绪经他一提,好像得到了一个可以说出口的名字:

“对,是不安。我不是那种会吃醋的人哦。那种装模作样的女孩子,吱吱喳喳的根本不懂球!他们连你打球的风格都不知道,但是好像还经常看你训练哦?她们不懂球也不懂你,你说,我,我吃她们的醋干什么?还有,名字也装模作样的,叫什么爱美,估计又是汉字,连学外文名都不敢光明正大的用片假名Amy?这样的女孩子跟你说加油,你竟然也答应下来……”

安娜激动的语气在这里停下,用平时的语气接着说:

“但是阿牧如果对这种程度的加油都不理不睬,也就不是我喜欢的阿牧了。所以我没有因为你的行为吃醋或者生气哦。不对,怎么又说到吃醋了,我谁的醋也没吃。”

虽然这种情况下笑出声来有些不合时宜,不过牧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好啦,那么我会尽快让所有人都看到我女朋友是诸星安娜的。又漂亮,又聪明,还懂球。是全世界最好最特别的。”

“不要太夸张哦,不许举旗子拉横幅什么的。”安娜也终于轻松起来。

“没有吃醋?”“对,没有吃醋。”

“只是闹别扭了哦?”“闹别扭吗?闹别扭……反正不是吃醋,就随你怎么说吧。”

次日的比赛,牧绅一只打了半场,不是因为他太弱,而是对手太弱。

在观众席上百无聊赖的安娜翻开场刊,继续研究赛制。

牧绅一是本届大学联赛上最受瞩目的超级新人。场刊原话。解说员在赛前还又说了一遍。

诸星安娜第一次读到之后先是笑,笑到一个人在沙发上打鸣。在笑牧绅一终于得到了迟来三年的评价。然后感叹:他高一时传遍全国区的外号先是“怪物”,再是帝王。没想到在大一竟然稚嫩了起来。

顺便一提,现在他的队里被叫做“大叔”的是一位做了四年浪人才如愿考取京大文学部的学长。

这场比赛牧绅一的表现和高中相比有变化是自然的,硬说进步有点牵强。不过她听到附近两个拿着记录本和录像机作球探打扮的人说他一定会成为大学全明星联赛的核心球员,如果日本引进职业联赛体系,他也一定是最快成名的那批选手。

赛后,牧看到等在选手通道口的安娜,快走两步去牵她的手。周围他的新队友们都是一副久仰大名的样子:“你小子,真是找了个美人啊。”

安娜不无得意地看了一下周围,还真被她发现稍远处有几个女球迷看过来。

“我们要去开总结会了,你去选手通道出口等。”

“嗯。”安娜应了一声,又有点兴致不高的样子。不过该说的话都说开了,又能有什么呢。

“阿牧,周六你还是那节课是不是?下午又要加训吗?我下周想回名古屋了。你要不要也回?”安娜在通话时轻描淡写地问。“是好久没有回去了。下午没有训练的,上完课就可以走了。”

“嗯,那我就在家里等你了哦。”

周五晚上,安娜就坐新干线回了名古屋。回家之后和爸爸妈妈撒了一会娇,一起预测了一下诸星大今天什么时候结束约会回到家。

“哎?Paper Driver进步了?”

诸星进了客厅看见许久未见的姐姐并没有很惊讶,好像她一直都在家里似的:“你才Paper Driver,我天天自己开车去学校的,你上大学之后就没摸过方向盘吧?”

“是东京太远了而已,技术还是有的。相信我。”

“你能把车开到外婆家都算你厉害。还东京呢。”

“那也比从家到你学校远。对了,妈妈,明天我想带阿牧回来吃饭,可不可以啊?”

“我明天休假。有空。可以的。”千重子像逗狗一样拍了拍靠在自己肩上的女儿,继续翻着放在膝头的杂志。

“那,妈妈可不可以……借我一个包包?”“你自己有的是,要我哪款?”

“你用我外婆名义才买到的那款……啊,就这个。”安娜指着千重子正要翻过的广告。

“Constance?衣帽间放包那里,最小的那个橙色盒子。拿去。不要丢了就好。”

“是。”

牧绅一今天打算直接坐新干线回家,正好在车上读一下刚才教授未讲完的那篇小说。

结果一出门就在不远处看到了拿着一罐葡萄汽水的女友。

她摒弃了一贯的宽松大廓形打扮,暗色长裙配搭修身西装,纯色的吊带背心代替了衬衫。斜挎包的带子很随意地绕在手腕上。这套打扮已经相当引人侧目。再加上她倚着一辆银白色的ES300。这种流线型的车身还很少见。

“阿牧!上车!”安娜说着示意了一下副驾的位置。

“要去哪儿?直接回名古屋吗?”安娜把包丢到后排。“听你的。”

“你现在饿不饿?回名古屋去吃鸡翅吧,然后晚上去我家吃晚餐怎么样?”“好。甜点去我家。我妈妈昨天还跟我说学做马卡龙了。”牧绅一刚系好安全带,几只CD壳就递了上来:“南天群星,还是蓝心?”

牧对这两支乐队都不是太熟悉,但他知道安娜非常喜欢蓝心的歌。

“好,这张碟我也最喜欢了。”安娜像做作业一样左手倚着车窗托腮,只用右手控着方向盘。

一路上安娜都没有说话,大概是很专心在听歌。牧也试着欣赏,平日他听歌,注意力更多放在歌词上,可他现在听不清大多数歌词。听清的部分也往往是最直白不过的话。

进了名古屋市区,安娜在某个红灯口踩下刹车。松了口气:“嗨,这首歌有点听不惯吧?”

歌手的唱腔很特别,有点沙哑,声嘶力竭,他不知道原调,觉得有些荒腔走板。理解了诸星经常说的:“诸星安娜听的那种歌谁喝多了都能唱。”

“真岛桑的嗓音……确实啊,不过我很喜欢这句歌词的。仔细听大概听得出哦。”

“だから親愛なる人よ

所以亲爱的人啊

そのあいだにほんの少し人を愛するってことを

将你生命中疼爱着你的人

しっかりとつかまえるんだ

紧紧地抓住吧”

牧在破译歌词内容,安娜用刚才控着方向盘的手按开安全带搭扣,侧过身子给了牧一个短暂却相当有侵略性的吻。然后扣回安全带,继续维持着单手开车的状态:“先把车开到我家里,然后再去吃午饭吧?”

等到了车库,安娜才终于放松下来:

“阿牧,知道吗,我第一次开这么远的车。”

“还有,我学车的时候开的是日本车,进口车我坐得多开得少,全是反的,开车都不敢喘气,累死了。”

“与其在家里闹别扭,不如把你拉上我的车,这样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了。就是开车不能穿高跟鞋,要不然看起来一定更帅气。”

那天晚餐后,牧带着安娜去自己家里吃了马卡龙。两边都有大人在家,牧也不好把她留在家里。接下来就是大学联赛赛程最紧密的阶段了,安娜不知如何统筹的日程表,每场比赛竟然都能准时出现在场边。

关西地区决赛最后一轮。也是暑假前的最后一场比赛。

京都大学对阵大阪医科大学。这场比赛蛮有看头,对面也有个一年级新人做首发。

是高中时代的大阪得分王。南烈。

“牧,女朋友又来了?”牧绅一在选手通道耽搁了一会,走到休息区之后自然免不了被学长们调侃。

“是。”

“一场不落,年轻可真好啊。”

比赛前在选手通道,安娜看着身边翻着场刊,成群结伴走过的女孩子:“这个馆冷气超冷,那年IH就把我冻得很惨,你也要注意。”

忍俊不禁的牧绅一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

“什么呀,我又不是要穿你这件外套,”她把外套拉链拉到最上面:

“决赛加油,赢了亲你。”

安娜身披胸前樟树纹样,后背上标着“MAKI”的队服外套,在观众席上也很受人瞩目。她的位置很靠前,新近剪过的头发停在齐肩长度,后背上的字母可以被完全展示出来。坐在她那一区的女球迷有不少人往她的方向看,议论些“哎,她就是牧绅一女朋友?”之类的话。

她不算小巧的身材套上男友的球衣或者队服,催化不出所谓“暧昧可人的奇妙因子”,球衣上身的长度比她最短的迷你裙还短一截,内搭一件T恤,再配好她的短裤短裙就可以直接出门逛街。她见过其他选手的女朋友穿恋人的队服外套,小小一只的女孩子被盛在宽大的廓形里,拉链拉到最上方,走起来像万圣节时在新宿一带见到的小幽灵。

不过安娜对这件队服在自己身上的效果非常满意,觉得这才是正宗的boyfriend风格。

比赛赢下来了,安娜跑到选手通道外等人,结果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牧绅一揽到怀里印下一吻。后面负责采访的记者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拍照机会。

“以为你自己是NBA选手啊。”

“你有所不知,我高三国体的时候就想着拿到冠军之后一定要亲你了。”

“所以就只有决赛才会在人前亲我啊?也不错。”安娜端着半杯可乐翻着古着屋的衣架:“早知道这样,我那次就不会吃……闹别扭了。”

对话是很甜蜜,不过牧绅一也没有想到在这之后他和诸星安娜很久没能见面。

他只剩下一门很有把握的考试,才想起来给安娜打电话,打了几次才有人接:“我还有一个小论文,希望周四之前我可以完成,完成了我的暑假就开始了。”

周三早上还用电话互道早安加油,等牧从考试中抽身,已经是周五下午了。

安娜完全不接电话。语音信箱也得不到回应。

看着时钟已近午夜,他又尝试着拨安娜在东京的电话。依然是无人应答,他怀着最后一点希望打了诸星家的电话,竟然也没有人接。

最后一班新干线刚刚离开京都,他只能取道大阪,坐夜行巴士去东京了。

他进入公寓大楼的时候,安保人员看他面善,没为难他。

等他进入房间,一切好像都没什么不同。落地灯开到最亮,洗衣篮里堆了几件衣服。餐桌上摆着一份一口未动的牛肉饭,半掩着盖子。旁边是敲开的蛋壳。沙发前没有茶几,大半块巧克力就穿着包装跌在地上的一个文件夹上。安娜盖着一床很薄的毯子蜷在沙发上,对他的到来毫不知情。

牧鬼使神差地探她的鼻息,不小心碰到了她,熟睡中的她下意识地揉揉鼻子,碰到了牧绅一僵在半空的手。少女从沙发上弹起来,顺手抄起边桌上的强光手电对着他。好在房间里很亮,这束光令人目眩的程度还勉强可以克服。

“是我。不怕。”

“阿牧……?”安娜一点点放松戒备:“对不起,我本来想着躺一下就给你打电话的。我在实验室呆了两天,还以为今天是周四呢……竟然周五了。”

“事实上现在是周六哦,已经快要两点半了。”

“新干线没有了吧,你是怎么来的?开车吗?”“夜行巴士,你没关系就好。睡在这怎么行,我们回房间。”

“嗯。”

随着他的靠近,安娜咳了一下:“你衣服上……是烟味吗?夜行巴士上有人抽烟?”诸星家没人抽烟,安娜对这个味道很是敏感。

“旁边的人上车之前好像是抽了不少烟。”“没关系,你把衣服放洗衣篮,衣柜里有你的衣服。”安娜说到这还不忘拉拉自己的衣角:“我穿的也是你的T恤哦。像你抱着我一样。你饿不饿?那个饭是我刚刚外带回来的,回来发现好像饿过头了,吃不下。那个鸡蛋还没拌匀……咦?我的巧克力呢?”

“我帮你处理,你去睡吧。”

看着安娜躺在床上睡着,牧才开始帮安娜整理东西。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完毕,只有文件夹不知该放在哪里,最后直接放在了沙发上。他很好奇内容,做好了读不懂的心理准备后翻开,发现里面是她的课表,论文,还有一张理研的研究项目简介,他猜是预备给高年级生选择交流用的。

都是他看着就头大的一些课题。

诸星安娜是很想去理研的,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查事典的时候看到理研在很多地方都有分支,包括名古屋。还有神户,离京都都很近。

有一个项目旁被打了好几个星号。当初她在挑选学校的时候也是这样标记东工大的。

那个项目的地点栏,写着Kyoto。

等他洗完澡回来,发现安娜把自己完全裹在被子里。多出来的部分被她压着,一点都没给他留。她夏天的睡眠习惯是开着强制冷,然后盖着就夏天而言很厚的被子。只要把温度稍稍调高,没多久安娜就会自己从被子里逃出来。计划成功的牧把温度调回去,盖好了自己那半被子。

他躺在安娜身边,安娜还是闭着眼睛,半睡半醒的,不知在嗅着什么。

“我的。”声音小得像在说梦话。

“真好啊,浴液,阿牧,都是我的。”

然后翻过身,无意间又把牧身上的被子带走了。

本章如能一审即过,实属奇迹。

很抱歉卡了这么久……这篇其实可以看做是由很多小片段链接起来的。

这两个人关系性的核心在于坦诚和绝对信任。

Anna是那种人生很平顺的小孩,甚至有点自负了。傻孩子你就是吃醋了还逞强!

【彩蛋】

1.

诸星安娜觉得爸爸妈妈都是个性很强的人,不吵架简直就是奇迹。

所以爸爸妈妈某日去东京开会,和她共进晚餐的时候安娜就好奇地问了这个问题。

“吵架是吵的啊,”爸爸切着面前的牛排。“不过和家里的事情没有关系。”

“是工作的事情,关起车门吵两句很正常。”

安娜觉得自己童话小公主一样的人生顿时合理了一点:“所以爸爸妈妈其实经常吵架对吗?”

“没有,我们又不是经常在一个项目组。”

“那要怎么和好呢?”

“去逛超市,小安娜不觉得看着那些水果蔬菜很治愈吗?谈一谈晚上吃什么,自然就没事了。”

2.

小男孩指着电视里的人:“爸爸,爸爸会打篮球对不对?”

“是的,流星酱。”

“爸爸会……这样吗?”牧流星小朋友做了个扣篮的动作。

四岁半的牧流星小朋友不知道,他的这个问题让他的妈妈在社交网络上获得了有史以来最多的赞数。

之前和爸爸打过球的叔叔伯伯们疯狂点赞。

文案统一三个字:“活久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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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番外03 BOYFRI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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