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连绵不断的雨珠顺着脸颊滑落,燕决明跪在廊下的青石板上,挺直的脊背被雨水彻底浸透,单薄的弟子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水珠顺着他的发梢、下颌不断滴落,最终掉在青石板上,再没了踪迹。
在他身旁,元叙白同样跪着,他低垂着头,双唇紧抿,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相较于燕决明近乎麻木的平静,他周身都笼罩在一股近乎实质的愤怒之中。
沉重的脚步声从大殿内传来,一名面色冷峻,身穿执法堂制服的长老自殿内走出,他的目光扫过跪在廊下的二人,冷哼一声。
“弟子元叙白,擅闯禁地,杀害宗门灵兽,按宗门铁律,当罚鞭刑三十,去思过崖静思一月。”
他无视压着怒气的少年,转而看向他身边跪的笔直的燕决明,勾唇道:“然,其师兄燕决明,愿以管教不当代为受过。经宗门讨论,罚燕决明受鞭刑二十,与元叙白一同前去思过崖静心,以儆效尤。”
“燕决明,你可认罚?”
“弟子认罚。”
燕决明毫不犹豫地应下,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师兄!”
元叙白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焦急和委屈:“那灵兽根本就……”
“阿叙!”
燕决明低喝一声,打断了元叙白未出口的话语。
他侧过头,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还有一丝更深沉的,元叙白当时未能完全理解的复杂情绪。
“闭嘴。”
燕决明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力量。
元叙白看着他被雨幕晕染的模糊的侧脸,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沉寂。
所有的辩解与不甘都被那眼神堵在了喉咙里,化作更深的屈辱和愤慨。
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终究是没继续说下去。
执法长老冷眼看着这一幕,随意地挥了挥手:“将人带下去行刑。”
两名执法弟子上前,面无表情地将二人从冰冷的雨水中拉起,带往刑堂。
刑堂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和陈旧木料的味道,燕决明被按着跪下,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紧抿的唇微微泛白。
“啪——”
第一鞭带着破空的风声,狠狠抽在燕决明的背脊上,随后是第二鞭,第三鞭……
燕决明始终挺直着背,紧咬着牙关,没有发出一声痛呼,只有身体偶尔因剧痛而抑制不住的细微颤抖,泄露了他的痛苦。
元叙白被按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那带着倒刺的刑鞭一次次落在师兄单薄的背脊上,留下一道道狰狞的血痕。
他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迹,他知道,师兄是为了护住他。
擅闯禁地已是重罪,若他当时冲动之下将看到的关于师尊饲养凶兽、勾结魔修的骇人真相当众说出,后果不堪设想。
到那时,他们二人恐怕都活不过今日。
当最后一鞭落下,燕决明几乎是被拖着站起来,他脚步虚浮,全靠旁边的两名执法弟子架着才没有倒下。
轮到元叙白时,他一声不吭,木然地被按在还残留着燕决明血液的地上。
十鞭落下,皮肉之苦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的煎熬与悔恨。
他恨自己的无能,恨师尊的虚伪,恨李明的欺骗,更恨……恨这宗门的冷酷与不公。
而最深的痛,是来自于燕决明替他承受的这一切,那沉默的背影,那压抑的闷哼,那血肉模糊的伤痕,如同烙印,深深灼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是他连累了师兄。
思过崖位于凌霄宗后山深处,终年云雾缭绕,灵气稀薄,崖壁上开凿出的几个简陋石洞,便是受罚弟子面壁思过之处。
燕决明和元叙白被带到其中一个石洞前,执法弟子解开他们身上的禁制,冷冷地留下一句好自为之后便转身离去。
洞口的阵法光芒一闪,将内外彻底隔绝。
燕决明脚步踉跄了一下,背上的伤口在阴寒湿气的刺激下传来阵阵钻心的痛楚。
他扶着冰冷的石壁缓缓坐到铺着干草的石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元叙白沉默地跟了进来,他站在洞口,看着师兄强忍痛楚的模样,胸口像是被巨石堵住一般闷得发疼。
洞内一片死寂,只有两人微弱的呼吸声响起。
良久,燕决明缓缓抬起头,看向一直僵立在原地的元叙白,声音因虚弱而有些沙哑:“阿叙,过来。”
元叙白身体微颤,犹豫片刻后才慢慢走到石床边,却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燕决明的眼睛。
“现在这里没有外人。”
燕决明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告诉师兄,你到底在禁地里看到了什么?”
元叙白猛地攥紧了拳,嘴唇翕动了几下,什么也没说。
那些血腥恐怖的画面再一次涌入脑海中——狰狞的饕餮凶兽,那些被投入禁地,在绝望中被吞吃的修士,还有师尊李何在汲取混沌之气时那疯狂而贪婪的神情……
他想说,他想把一切都告诉师兄,告诉这个他唯一一个全心信任的人。
可是……不能说。
师尊的警告言犹在耳,李明的欺骗犹在昨日,这宗门上下还有谁可以信任?还有谁值得信任?
若是说出来,会不会给师兄带来更大的灾祸?师尊他会不会对师兄下手?
巨大的恐惧和为了保护燕决明的念头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看着他剧烈挣扎,痛苦不堪的神情,燕决明心中已隐隐明了。
他不再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空旷的石洞里显得格外沉重。
外面寒风呼啸,他强忍着伤痛,缓缓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搭在元叙白紧握的拳头上。
“好了,不想说便不说。”
燕决明的声音带着疲惫,却依旧温和:“师兄不会逼你。”
元叙白闷闷地应了一声。
燕决明久久凝视着他,眼神复杂难辨,有怜惜,有沉重,还有一丝元叙白此刻无法完全读懂的无奈。
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清晰而郑重:“阿叙,听着。无论你那天看到了什么,无论真相如何……从此刻起,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
他轻轻拍了拍对方的手背,声音缓而慢,仿佛要将这份叮嘱牢牢刻在元叙白的脑海中。
“至少要先保住你自己,答应我,好吗?”
保住自己……
这四个字像是一把钝刀,狠狠割在元叙白的心上,师兄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最先考虑的依旧是他的安危。
他看着燕决明苍白而坚定的面容,看着那双映着自己狼狈身影的清澈眼眸,所有的愤怒和恐惧,最终化作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他别开头,胡乱地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水渍和泪痕,不想让师兄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
“坐下。”
燕决明见他如此,声音也柔和下来:“我看看你的伤。”
元叙白动作一顿,随后僵硬地挪到石床边,背对着他坐下。
燕决明小心翼翼地将他湿透粘连在伤口上的弟子服揭开,少年清瘦的背脊上十道鞭痕交错纵横,虽然数量不及自己,但也皮开肉绽,血迹斑斑。
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伤药,这些是他为了日常出任务备下的,药效虽不及宗门的好,却也足够应急。
冰凉的药膏触及伤口,带来一阵刺痛和麻痒,元叙白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忍着些。”
燕决明的声音很轻,动作不自觉放柔,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最严重的地方,将药膏均匀涂抹开来。
“师兄,对不起。”
元叙白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传来。
如果不是他冲动行事,如果不是他不够谨慎,师兄就不会遭此无妄之灾,不会在这阴冷的思过崖陪着自己一起受苦。
“傻。”
燕决明打断他,有些无奈:“你我是师兄弟,何须说这种话。”
现实的燕决明看着幻境中这一幕,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若没有这次变故,阿叙或许还是那个会因委屈而掉眼泪,会因连累他而自责不已的少年。
他看着幻境中的二人,暗自叹了口气。
可惜,没有如果。
幻境内,宗门内一位对二人颇有照拂的长老亲自前来,他先是仔细查看了燕决明的伤势,看着他服下丹药,又留下一些外敷的灵膏,叹息着叮嘱他们好好思过,莫要再惹事端。
有了这位长老送来的丹药,燕决明的伤势恢复得快了许多,元叙白背上的鞭痕渐渐结痂。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思过的日子里,元叙白变得更加沉默,那双原本清澈的眸子里,时常会闪过与年龄不符的阴郁。
他每日更加刻苦地修炼,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与愤怒都倾注在剑锋之上。
燕决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忧虑更深,却也无法多言,只能更加留意他的状态。
刑期满的前一日,李何在突然前来,他依旧是那副威严持重的宗主模样,先是严厉地训诫了二人一番,重申了一遍门规戒律,目光在元叙白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些许审视与警告。
随后,他转而看向燕决明,语气缓和了些许:“阿初,你身为师兄,未能约束师弟,亦有失职。念你平日勤勉,又主动担责,此次便到此为止,明日你们二人便可离开思过崖。”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燕决明苍白未复的脸色上,像个关爱弟子的长者般慈爱道:“你伤势未愈,回去后拿弟子玉牌领些灵药。好生休养,莫要落下病根,待你恢复时前来主殿一趟,为师有事与你相商。”
这句看似寻常的叮嘱,却让旁观的燕决明心头猛地一沉。
是这次吗,师尊对他种下了噬心蛊?
幻境中的燕决明对此毫无所觉,垂首应下:“是,弟子遵命。”
李何在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始终沉默不语的元叙白,这才转身离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