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盏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夙云雅说着话,在黄昏未消之际踏入了青芜城门。
夙云雅望了望天边,霞光被暗紫浸染,银月即将高悬,笑道:“青芜镇没有宵禁,夜市颇为热闹,小吃多样,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霜盏若得闲,可以逛一逛。”
“多谢告知,只是现在友人还在客栈内等待,今日实在抽不开身,日后若有机会定好好体会这风土人情。”霜盏微微颔首。
“霜盏既还有事在身,在下便不打扰了,有缘再会。”夙云雅笑着福身,带着晓晓转身融入人海。
甄怀知找的客栈名为来福,是一家老牌字号,朱玉红楼,檐牙高啄,提着刚健潇洒的“来福客栈”四字的牌匾被明黄的灯笼照亮,更显锦绣辉煌。
一踏进大门便有小二上前,胸前挂着写有“长今”的名牌,恭敬有礼:“欢迎来到来福客栈,客人,请问打尖还是住店?”
“她是我的朋友。”甄怀知不知何时下了楼,适时开口。
“好嘞,那客人们好好叙,小的退下了。”
甄怀知望了望霜盏身后,疑惑道:“霜盏不是说有故人来访,怎么一个人回来?”
“说来话长,先回房。”霜盏不着痕迹将发间海棠摘下,捏在手里,面带微笑看着。
一人一花暗流涌动,阙烟犹咬牙切齿感受到霜盏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化为人形,汹涌的魔气几乎要从花瓣溢出,却被无形的屏障阻挡,霜盏掐了掐细小的花茎以示惩戒,获得了一朵软趴趴的碧落海棠。
在前面带路的甄怀知对身后的小闹剧一无所知,一直走到最高层,推门进了天字五号房,她感应到了霜盏气息才下了楼,走时并没有落锁。
屋堂宽敞明亮,布置精美,四周挂着秀美的山水壁障与金字小幅,赤金香炉升着袅袅香烟,与屋内梨花木的清香混合,浓淡适宜,闻之心情舒畅,内室与前厅被一道八扇朱雀缠云屏风隔开,纹质细腻的梨花木方桌上摆着还在冒着腾腾热气的百花瓷茶盏。
二人落座,甄怀知托起茶碗,茶盖绕着碗沿轻绕:“今日一番,可有发现?”
“有。怀知,可方便命人去查探生机泉从第一次到现在为止出现的所有地点,总成一份清单给我?”霜盏没有动面前的热茶,一只手轻掐花茎,另一手指腹不断轻抚过花瓣。
生机泉上一次出现的地方生机被压制,保不齐其他地方也会有同样的情况……霜盏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老妈子,跟在月不逢后面收拾对方的烂摊子。
这么想着,手上微微用力摩擦了一下指间的花瓣。
阙烟犹:!!!又怎么了!
“好,我一会便传音吩咐下去,尽快送到你手中。”甄怀知注意到了霜盏手中玄黑玲珑的海棠,不自觉伸手想要触碰,“黑色的海棠?真是特别。”
霜盏错开甄怀知伸出的手,将小花护在手心,难得反驳:“是玄色。”
碧落海棠是黑中略带紫红,是一种颇为神秘又独具美感的色彩,像是旭日东升万丈光芒喷涌而出前,尚在黑暗的天边亮起的第一抹暗金。
如此之美,岂是一“黑”字可以概括的。
难得看到霜盏如此在意一件东西,甄怀知诧异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这海棠花可能就是白日霜盏口中的故人,笑了笑收回手:“是我观察不细。隔壁天字二号与三号都是我定的房间,这是钥匙,奔波一天,霜盏早些歇息。”
“你也是,今日辛苦你了。”
霜盏也不跟甄怀知客套,拿起钥匙走到天子二号房前,不动声色施了个隔音结界,镇定自若走进,关门。
***
白日时的青芜镇城郊,霜盏没有放在心上的那只兀自飞走的乌鸦在树林空地中降落,流光闪过,化为一红衣少女,上扬的狐狸眼轻轻眨着,手抚上心口,感受着心脏不正常的跳动,幽绿的眼瞳闪着亮光,回忆起刚刚的一幕,心跳又快了几分,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血液涌上大脑,呼吸变的急促,四肢都在忍不住颤抖。
“金乌欲上海如血,翠色一点蓬莱光……”少女呢喃着,在人间行走二百年,她自认为看尽了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大多人看到化为乌鸦的她都是嘴上说着“哪来的老鸹”“晦气”,然后冷眼驱赶。
本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可在今日看到她那温冷平和、不带一丝厌恶的眼神时,心中还是悸动万分,落荒而逃般飞走。
一身红衣如血,少女站在阳光下,站在一片微弱的生机中,仰头透过指缝看向太阳,目光染上向往。
原来,这便是神啊……
***
回到这厢,甄怀知在霜盏走后拿出宗主令牌传音,吩咐着门内事务,最后将霜盏的任务交代下去,关闭通讯,令牌的荧光散去,忽感一阵冷风。
扭头一看,芙蓉雕花窗半开,夜风钻进,香炉中腾起的细烟被吹散又聚拢,甄怀知走到窗前,夜幕星河,华灯初上,小贩的叫卖声、买卖的讨价声,少年们的欢笑声……构成一副生动的画,她倚在窗边,任由晚风将鬓发撩起,低头看着灯火阑珊,眼眸似乎也被金灯水色点亮。
初见还是画中人,再见已是画外客,阑珊灯火处,不见故人归。
“乌鸦?”
甄怀知注意到月上枝头,不知何时落下一只乌鸦,静静立着,似乎和她一样与人间繁华格格不入,不自觉轻笑一声,深呼一口气,最后感受了夜色与晚风,轻柔关上窗,隔绝室外喧闹,没有惊动窗外的乌鸦。
***
另一边的天字二号,门缝刚合上,没了压制的阙烟犹几乎同时化为了人形,黑衣美人落在前厅中央,丝绸般的墨发被一根紫水晶簪半束,额角垂下几缕发丝,玉颜如瑕眉如远黛,桃花眼盈盈含水,顾盼流转间带着控诉,眼尾晕着绯红,一副被欺负狠了的姿态——如果忽略美人过于冷厉的眼神的话。
刚关上门还未来得及转身的霜盏感觉到屋内多了个人,嘴角一丝笑意转瞬即逝,又淡淡转身,与小花带着寒意与秋水的眼神对上,只觉得小花逗起来真是有趣,化形前有趣,化形后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美人当前,霜盏饶有兴味上下扫视,眸底带着意味深长的深邃,懒散眯了眯眼,待到看够了,才慢悠悠准备哄花。
于是还沉浸在控诉与酸溜中的阙烟犹看到阿姐青鸾踏月般来到自己身边,手一抬又冲着自己的脸来。
她的脸看起来很好摸吗?不对,这不是重点,刚刚阿姐这么玩弄她,她在生气!
恶狠狠拍掉伸到半空即将得逞的手,阙烟犹蹙眉看着霜盏,玉骨天成的面庞双眸熠熠,如怨如诉,露出主人不自知的风情万种。
霜盏被这活色生香的一幕冲击一瞬,不自然地抿了抿唇,心说这小花化形后也太犯规,逗逗花竟还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小花这般好看,在外面化形岂不是迷的外人神魂颠倒……”此话一出,霜盏如愿触到了心心念念的玉容,白玉凝脂般的触感从指腹传达到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不自觉让她想要触碰更多。
“阿姐不想让别人看,小花只让阿姐一个人看好不好?”
“只是长相而已,看就看了,再看我也是你的花。”阙烟犹满身恼怨被三两句浇灭,感受到脸上指尖因为主人的心潮而微微颤抖,突然抓住对方的手,关心道,“阿姐可是不舒服?怎么在抖。”
“……没有。”
霜盏缓了缓自己微滞的呼吸,手指不自觉勾了勾,带着握着自己的手放下,顺势牵起,带着阙烟犹走到桌前坐下。
口中有些干燥,霜盏不经意躲闪着对方的视线,垂着眼给自己烹茶。
“小花,二百年前我在死灵界陪了你几天?”
“五天。”
“嗯。”霜盏想了想,小花毕竟也算是接受了天道传承的初生神,还是决定将事情从头至尾和盘托出,“就是这五天,四十九重天出了事。”
“四十九重天?初辰还是初玄?”阙烟犹蹙眉,四十九重天位于至高云端,三界无人能上,若是出了问题,只能是内部。
“初辰,月不逢趁我不在,拿走了支撑星云阵的月生莲。”霜盏回想起这个大麻烦,沉眉凝目,横生霜雪,“我与初玄分出小半神魂,代替月生莲支撑阵法,因此陷入二百年沉睡。”
阙烟犹没想到事态如此严重,不自觉联想到阿姐亲手分割、剖出自己的神魂,心口划过钝痛,一时间整个人沉寂下来。
“疼吗?”
“嗯?”霜盏轻笑,“疼啊,阿姐可疼了。好不容易苏醒,便去找某朵小花,谁知死灵界早已人去楼空。重逢第一面就对我刀剑相向……”
阙烟犹这时候哪里还记得那时是阿姐故意躲着自己,心疼与愧疚淹没了她,语无伦次地道歉:“对不起……我以为阿姐不要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又和那小粉交谈甚欢,还吃了她给你的豆花……”
霜盏唇角还没来及扬起的弧度一僵,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及时止住话头:“小花等阿姐也辛苦了,阿姐向你承诺,日后绝不会再这般不告而别了,可好?”
闻言,阙烟犹认真地看着霜盏,点点头:“我也不会轻易离开阿姐。”
“阿姐知道,小花最是离不开阿姐了。”危机度过,霜盏不动声色放松下来。
以后不能在小花面前吃豆花了,否则让她想起这厢又得生闷气。
最后还不是要她亲自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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