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的茶入口回甘，只怪莫悬从来不怎么会品，不然定要与人好好说一说，说他品来那里面究竟有些什么。却晓得茶味之甘甜一如初见，在喉间长久的留下来。

走过井水花台，一出院门，莫悬便想起了被他惹气的师父，于是乎又要回到清明殿——请罪。

莫悬一早准备好了说辞，用来求得师父的同情与原谅。譬如在凡间流浪时吃尽了苦头，他总是不信邪，一而再再而三害得师父担心，今日是看清了人心险恶，要好好在师父跟前尽孝的。

等莫悬一字一哽咽地跑在清明殿大道上，发现没有一个师弟来为师父拦截他，就知道今日有事发生。

要么好事，要么坏事，不必惊慌。

轻手轻脚靠近前殿，莫悬听得里面有说话声，转眼看见两位师弟在殿里整装，像是马上要出门去，画面其乐融融的，看着就跟莫悬不熟。

没看见师父，莫悬便不紧张了，他走进去脚步声复又加重，那两个立刻看过来，一齐喊了声师兄。

二师弟武修一个，三师弟却文绉绉，对着这么两个天差地别，莫悬作为大师兄，无论如何也出不了什么管教，别扭。

所以他还是直接询问师父的所在：“多礼多礼，我要去拜见师父，麻烦二位指个路？”

三师弟很快回道：“师父在后面绿瓦亭里等着师兄呢，师兄去就是。”

啊，等着莫悬的……不得不感叹师父真是神机妙算，莫悬这“要回来”的想法刚来没多久，师父就知道了徒弟当下是何动向。

绿瓦亭嘛，自拜入师门，莫悬在清明殿拢共住了不过一年，最喜爱待的地方便是那座不大不小的六角绿瓦亭，旁边什么树都没栽，独有池鱼流水丁灵不停，终日绕着那亭子敲他心境。

莫悬最喜欢翘着腿躺在亭子的地上，清早起来推开了纸笔书卷，每日受池鱼流水的丁灵妙音，引得他心海里也丁灵不停。

想起鹿藏说着静衡真君，莫悬当时还心生羡慕，当真荒谬。

他竟忘了，师父接连三日看他躺在冰凉的地上，担心他那时幼弱的身子骨因此害了病，连夜托人从南海运来一张木席，上面枕被太过舒服，能将人躺成个身娇肉贵，至于他后来下了凡间换了床，过了很久才勉强适应。忘的一干二净，属实狼心狗肺了。

如今那里池鱼流水依旧，莫悬回来后却没再往那儿躺过了，他总觉得这七年生疏了感情。

清明殿地方大，随便逛逛也要花上许久。莫悬走到前殿之后的院子里，师父正端坐在那张木席上，难得今天手里没捏着书。

师父是个很特别的人，与他的兄弟朋友都不一样，他入过人道轮回，便把凡人的古板守旧给带了回来，不至于沉默寡言，师父是喜欢说话的，不过师父不太说心里话。

莫悬不听话，也就更习惯“请罪”，而惯犯什么罪都说出点道理。

他蹑手蹑脚往师父视野里探进大半个身子，惹师父视心朝他脸上转。他自己却在意料之外愣怔了。

师父慢眨着眼，不晓得是在看流水还是看池鱼，总之鱼在水里，而师父直朝着眼前看。

酒池衫本性不束，更锁不住香味，尽管师父穿戴整齐，还是免不了叫轻褶的衣摆出卖，很多未出口的教训，莫悬从此了然于心。师父他实在矛盾。

“莫悬？”师父叫了他一声。

莫悬反应过来，扑通跪地。

“师父！不孝徒儿回来了！”

师父似乎气笑了：“我关也关不住你，怎么出去玩儿一趟，袖子都少了半只？”

莫悬总不能说他差点被人劈吧：“徒儿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在石头上，袖子给撕了……”

糟，这谎没撒好。哪有人袖子摔成这样，身上还一点皮都不破的。

“人没事就好。你先去沐浴，把衣服换了，师父在这儿等你一起去。”好在师父没多想，只说了打算，果真有事发生。

而且是需要沐浴整装的大事。

“是，师父！”莫悬这就起身，谨遵师命去了。

那院子就在清明殿一角，莫悬在那里踏实待了两个月，逃出来没多久，又回去了。不能害师父久等，莫悬快快洗完，在满柜子只有些微区别的墨绿色短袍里挑了一件穿上，快快走回了前殿。

原来是玉帝邀众仙共赴凌霄宝殿，莫悬蒙有师父清明真君的关照，也随着钻进了凌霄宝殿里，面孔云集，丝竹没耳，凌霄宝殿不愧是凌霄宝殿，方进得里面，莫悬远远便看见殿中央，一朵稀世奇花开在了玉帝跟前。

这回有好东西看，可真是沾了师父的光，以后不能惹师父生气了。

莫悬跟着师父落座席间，当然，只有师父清明真君有座，如莫悬这种徒子徒孙，在玉帝那里还没个模样的，就得安静些蹲在师父背后了。

正逢众仙来席的时候，莫悬稍稍张望了一番，好不热闹。仙人或有循奇花名，或有趁机寒暄，远近皆至，知道青均殿归于王母，王母不来，傅灵溪便没理由一定要来。却不晓得是何权力，南海之列也从不听玉帝的召唤，最是嚣张，师父出身南海，大约是觉得这样不好，所以玉帝每有宴会，师父总会来。

莫悬转头望见文武双子，这俩站的严谨，一个像谋士，一个像打手，尤其站在师父身后。

透过这两个，那边寒暄声也太大了些：“诶，司册仙人也来了？”

他对面被人影遮住的司册仙人便答：“听闻仙庭得一稀世奇花，一时兴起，赶个热闹。”

司册仙人，莫悬大约是听说过这个名衔的，传闻她有一支金子做的笔，可以水为墨，白浮作纸，画虚为实，随时带在身上却从来不用。神秘的很。是当年听到师父与人闲聊，畅然谈话间，师父称呼对面为“司册”，莫悬外出打听，于是知道了这些。

张望完毕，左右无甚好看的，四外都是人，虽然挤不着，却是有些许的眼花缭乱。

莫悬蹲在师父背后，师父在前面桌上安心剥果子，剥着剥着就给莫悬递来一小碟。

嚼了一颗葡萄，正拿手指戳弄碟子里一朵小小雕花，忽然听到有什么人在叫他，他蹲在地上转着身一通好找，才终于在那边人堆里看见个熟悉的影子，那人形色矜持，一直面无表情看着莫悬，见他总算瞟准地方，便挑了两下眉，再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面无表情，人影错落中，他那模样显得无比高傲。

度鹤繁怎么敢来的？

在座诸位几乎都认得他，犯下那样的大胆事迹，他还当着诸位的面晃悠到此……

也对，凌霄宝殿上呢，谁敢乱来。

过不多时，人声息了下来，殿中央那朵花静逸里似乎开得更美。

玉帝出言道：“今日文君不在，在凌霄殿里便属司册仙人善有妙笔，就请司册仙人来为这花赋上一首，待传于世罢。”

“领旨。”

司册仙人依言近前去，落墨在宣纸上，挥毫间众仙踮起脚去瞧，只能怪仙声乱绪，那朵稀世奇花又开得太美，众仙不知多少只眼睛，愣是一个字也没瞧见。

花前袖下仙诗潇洒，司册仙人笑作观文，写完她却又递笔去砚中蘸墨，朝着自己刚刚作好的诗点上了一层水雾，此雾不寻常，是清却不清，正是要遮住那几句诗，除了她自己没人能看到。

席间有问：“司册仙人这是小气了？写都写好的诗还不让人看，哦！不是再加一个把戏？”

司册不答，拂袖而去。

只是——妙笔如何清遮去，纸上自有争闻花。

司册仙人方才潇洒走了，一道影子便撩开那欺诗的雾，从雾下的宣纸上招绽了出来，众仙换眼看见，那竟是与凌霄宝殿中央极为相似的一朵花！仔细这花竟然还是朵虚开在肉眼的假事物，比近前的真花多一份清鲜而少一份摇艳。

司册仙人这一旨抗的，着实不客气。

要她写诗，她答应的好好的，确实写了，写了又不给看，不仅不给看，她还当众贬一贬这花。

仿佛在说：这花我不喜欢，因为我的花更好。

潇洒，潇洒。直到散了场，莫悬仍在叹然。

可是要追出去，未免晚了太多，连影子都望不见了。离去徒留人纷纷，莫悬立在这道仙桥上迷茫了，他甚至弄不清楚为何要追出来，就如此一般下决定追了出来。

只得打道回府。其时探过来一副好面相，对莫悬甚是关心：“仙友，你怎么了？是迷路了？还是与朋友走散了？不知有哪里帮得上忙，尽管与小仙说。”

好人哪，迷路倒没有，走散却不是，遂问：“劳烦仙友，刚才那位司册仙人是何姓名啊，我也不做别的，想着能否与她结交，好了却一桩心愿哪！”

莫悬言辞恳切，脱口而出，说出来才清楚，自己原来是这样想的。

他答：“唉，仙友不知道，这位是近年才做的司册，人传她飞升后记名姓袁，但是这辈子做人的时候叫作柳乐，性格洒脱，好像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是一位很厉害的文修。”

莫悬诚恳谢他：“真是麻烦仙友了，小仙莫悬，改日一定登门致谢！”

“莫悬仙客气，谢倒不必，日后若有帮得上忙的，莫悬仙可以再来，小仙是取微殿的，随时欢迎。”

莫悬本意也与他问个姓名，问完再谢一句，他却径直走了。

柳乐，不就是白棠峰那座老观所供之人，竟真是没用真名飞升。那这个“袁”，又作何解，莫悬想着，他也就知道一个袁二两是姓袁，这就不是关系了。

“柳乐，袁，袁司册……”

“这位小友是在叫我吗？”

莫悬正念叨着打算回去，面前忽的又冒出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心念着想要结交的司册仙人。

方才殿上紧着看司册仙人的厉害，行事动作潇洒至极，其他的全然注意不到，而这位忽然冒出来的司册仙人形貌飒飒，与众不同，不过——

怎么她长的有些眼熟呢。是怎么个眼熟法，莫悬掐着眉毛细细想，想来想去终于想起有谁还长成这样的。

白棠峰上，杯中泉酿，俊颜笑脸，崖边闲言。

哪说眼熟，简直一模一样！

真真把莫悬惊得说不出话来，敢情她守在自己的观外，问别人“柳乐灵不灵”……柳乐就是她，她就是袁司册。

这司册的衔位就等同于某某真君，她再与师父旧识，莫悬见了是要行礼的，当然取微真君不入此列。那么，莫悬先前有眼不识泰山，今天还不清醒至于冲动，荒谬到想和顶撞过的长辈做朋友。这难道不是什么笑话。

“嗯，听说小友想结交本司册？”袁司册向他道。

老天爷，好尴尬。

莫悬已然感觉不到自己此刻究竟是面如死灰还是面色平静，是怎样都没关系了。

“是啊，袁司册。”莫悬行礼。

袁司册再问：“你所求灵验了吗？”不是明知故问的语气，看来莫悬此刻是面色平静的。

“没有。”所答如实。

她大笑起来，人散的差不多，桥上这道笑声传了很远，事情忽然很神奇，莫悬好像一时间忘记了尴尬心情，然后真的不再尴尬。莫悬便有些好奇，司册仙人的笑声居然还有这种能力。

她从不瞻前顾后，不趋附世故人情，想知道便去问，想知道便去发掘，与其说她不愿意变得圆滑，不如说她愿意变得不圆滑，与众不同，并独一无二。

莫悬只见过她两回，却看得出来她的潇洒，这潇洒诚然十分明显，诚然十分深刻。

后来她还问过些什么，兴许并不重要。莫悬记得她的笑，那道长长的潇洒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