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五章:上神龙潆(06)

玉骨自外面回来,龙潆已躺在院中的石长凳上消遣,头顶的冠还戴着,外袍已经丢在地上。玉骨连忙拾起,拿进房中妥善挂好,又沏了消火的凉茶端出来,说道:“还以为上神会直接去迦维罗沙窟,不想竟回来了。”

龙潆变出一把宫扇,盖在脸上挡光:“快先把我头上的冠卸了,脖子疼。”

玉骨轻手摘下玉冠,语气俏皮:“朝会才散半个时辰,殿下舌战重华上仙之事已传遍天宫了。”

龙潆百无聊赖,丢一颗葡萄张嘴接住,随口问起:“怎么传的?”

“这便说来话长了……”

玉骨侃侃而谈,龙潆听得直打哈欠,心思亦飘忽远去,她想起浮帝。

大战后萧条空旷的乾定殿内,唯有她与浮帝二人,他仍旧高高在上,她则一身素服,跪在冰冷的碧砖上。那时虽在弱水泡了七七四十九日,净化掉魔气,然在历劫之时强行被唤醒,仙身自然要遭反噬,否则她不至于在寒璧之中沉睡九百多年。

殿内沉默许久,她在等他开口,浮帝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质问:“你可知错?”

自被他带上九重天后,她犯过的错不少,都是小错,无外乎不精修炼、逃避法会,或是调皮捣蛋、偷溜下凡,每每他与她秋后算账,她都能答得上来,再欣然领罚。

那次她亦答得爽快:“我知,错在残杀同袍,甘愿受罚。”

浮帝无声叹气,她虽未抬头,却也感觉到了,乾定殿内又安静许久,浮帝才说:“非也,再想。”

她承受不住这种冷漠压制的氛围,更不能理解,那一战已结束四十九日,他安抚伤兵、厚葬仙君,甚至亲自更换天界布防,擢用下界骁勇的地仙,提上天庭,他做了无数的事,如今回看倒像是在安排后事。可他唯独没有问责提议将她强行唤醒的仙官,若她不曾入魔,必是天族一员猛将,即便楼池未赶回来,她也能保证平定修罗族叛乱。

他没有这么做,独独向她一人施压,他越是沉默着不发一言,她越是感觉得到暗涌的苛责。

龙潆始终垂着头,唯见浮帝的一抹金边衣裾,很是不服:“师父可是觉得,此事全责在我?我固然有错,众仙便没错?”

他又沉默,龙潆亦不肯再说,似乎执拗于为此事要个说法。

最后终是他先开口,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错在我。带你上天数万年,我对你终究太过宽纵了些。璇瑰与你同岁,甚至晚你千年拜师,早已主掌昆仑,一切无需金母元君操心。可你每每遇事,必先找我,即便我不帮你,亦有兰阙,拥有宠爱太过未必是好事。三月前太阴君夜观星象,算出你下凡历劫的吉时,那时我竟心生担忧,是否过早了些。我素来偏爱你,致使你身为储君,德行不修,心智不坚,为露水之缘在人间大犯杀戒,恰逢天族动乱,酿成大错。直至此时你仍不思悔改,倒似在为我印证,神意也会出错。”

那时她不信神意,所谓神意,正是灵觉之地长眠先神化作的仙泽所授之意,先神虽已归真,神意却长存不灭,护佑天族,指引天族。

“什么神意,不过因我是赤骨银龙的最后一脉罢了。”

“冥顽不灵。赤骨银龙悉数陨灭于洪古,可龙属亦有虬蛟,蛟千年即可化龙,何必非你不可?你可知凡间诸国君王皆是男子?洪古时期部落首领亦为男子,众仙家偏偏唤你一声‘女君’,道你德不配位,你竟当真德不配位给他们看。我教导你数万年,可你不仅疏于修炼,更不懂修炼在于修心……我倦了,你既无心于此,我便送你下凡,非死不得重回天界。”

龙潆似乎懂了些许,又未全然懂,低着头向前膝行,恳求道:“师父……”

“莫要多言,你走罢。”

浮帝已然背过身去,身影决然,龙潆最后看他一眼,满心凄凉地离了乾定殿。

原来那时他就已经决定抛下她了。

龙潆如今回想,百感交集,她仍不知浮帝到底为何归真,他怎就不能再等等她,她甚至都不知该去问谁,许是心知肚明,那个人下定的决意,是不会为外人道的。

玉骨讲得极细,明明是她在乾定殿内与重华产生争执,外人倒像是比她还清楚。她走神追念浮帝的工夫,玉骨也说到了末尾:“最后,殿下严厉说道,‘本君绝不轻饶’,旋即化作龙身飞出乾定殿,一时间天阶仙气缭绕,迟迟不散,众仙叹为观止,重华上仙亦心悦诚服,无话可说。”

话毕,玉骨鼓了两下掌,满脸回味,恨未能亲眼见到。

龙潆却喃喃自语,也不知在问谁:“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要归真呢?

玉骨没听清龙潆嘟囔什么,捧着茶凑近问道:“上神说什么?”

“没什么。”

“上神如何想到的化龙腾飞?龙气可不仅震慑了朝会众仙,阖宫的仙子仙君都纷纷跑去天阶瞻仰,想必今日一过,九重天上肯唤您一声‘上神’的至少能多十人……还是五人罢,保守一些。”

龙潆闻言忍俊不禁,玉骨正双手捧脸、满眼崇拜地蹲在旁边,龙潆伸出一指点她脑门:“你把你家上神想得委实太过威武。”

玉骨天真道:“上神本就威武呀,您可是九重天上唯一的女上神,负伤历十六道天雷之时我在场亲历!”

龙潆如实说:“我化为龙身飞出乾定殿,是因为跪坐太久,腿抽筋了,总不能瘸着腿出去罢?太丢脸了。幸亏我飞得快,否则就被殿内传话之人看到,那赤骨银龙的爪子正当啷着抽筋。”

玉骨语塞半天,强行夺回龙潆手中未喝完的茶:“您就不能在我心中保持些许神女的形象?玉骨每每听外人说您,都觉着不是同一个人,人家口中的龙潆上神,才是天族储君该有的模样……”

龙潆头枕双手,翘起二郎腿,故意气她道:“外人面前嘛,总要装装样子。你也不想想,阖宫上下有几个人能看到真实的我?恰有你一个,可觉满心荣幸?”

玉骨拽下她的腿,本想板脸装严肃,嘴角还是忍不住露出笑容:“荣幸,万般荣幸,荣幸之至。小仙定勤奋修炼,争取多活个十万百万年,让殿下在这上清宫中能够无忧无虑地做自己,不必顾及颜面姿态。”

“小小年纪,少说这些老气横秋的话。”

龙潆忽然想起那块雪山紫玉,虽为天亘山镇山之宝,却绝非凡尘俗物,玉骨乃玉所化,借玉修行,她想着恰巧要去凡间,那紫玉历经灭门之血,难免染上浊气,漂泊凡间未必是好事。她打算顺道寻回送给玉骨,倒也不算糟蹋宝贝。

玉骨端着茶盘起身,要去再换一盏新茶,龙潆勾住她腰间的绦带,扮轻薄浪子:“小美人儿别忙了,我换身衣服就走,待我回来,送你个宝贝。”

龙潆一路腾云下至第三重天,忽觉身后传来飘渺仙风,逐她而来。她回头一看,语气惊诧:“兰阙?你怎也跟来了?”

兰阙上前与她并行,答道:“自然是陪你一道去修补擎天柱。迦维罗沙窟乃上古灵地,但因其蛮荒,始终不曾得以利用,当年一战之后,天族将沙窟让渡,修罗族无法将怨气彻底清除,久而久之这处便荒废了。你的身体尚未恢复完全,修补擎天柱亦要耗费仙力,唯恐那些怨气生成毒障趁机将你侵蚀……”

“好好好,那你就与我同去,白鹤仙莫再念了,耳朵要生茧了。”

“才回天界几日,可是嫌我烦了?”

“这个嘛,确有那么些许……”对上兰阙的双眼,龙潆抿嘴偷笑,改口道,“我听闻你这几年常在灵觉之地,鲜少回丹墀居,丁香豆蔻可开花结果了?”

当年下凡历劫之前,日子尚未正式定下,她心中难免打鼓,生怕在凡间出什么差错。兰阙为安抚她,带她回了一趟苍梧丘。苍梧丘乃富饶之地,位于南海之南,年年皆夏,仙花神木不计其数,郁郁葱葱,乃一众地仙生灵最为向往的修炼之地。

太阴君忽然择定吉日,浮帝座下闻蛩神君赶来苍梧丘,知会龙潆即刻返回九重天。两人临行前就近折了根丁香枝和豆蔻梢,由兰阙一道带回,约定栽在他丹墀居外。

龙潆令他定要日日以仙露浇灌,待她历凡尘劫归来查验。兰阙说:最多两三个月你就会回来,那时也只不过是两株仙芽而已,长不了那么快的。

不想后来变数接踵而至,一别就是三年,兰阙细心呵护,今已亭亭如盖。而浮帝归真后,闻蛩神君不知所踪,那一面竟成了最后一面。

兰阙答道:“丁香盛放,正等龙潆上神前去查验,豆蔻也快结果了。前些日子还生了场虫害,花苞萎靡,我照着书中的法子也没治好,还是下凡叨扰了琼昙仙子一番,总算把它们救活。”

龙潆不禁莞尔:“琼昙?我在阿僧祇劫中时误打误撞见过她,她装作不认识我,还……”

她本想说起琼昙为她与易水悲结同生共死之契的事,脑海中浮现自尽时易水悲口吐鲜血、紫色长寿花自他胸口飞出的情景,历历在目,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兰阙仍等她继续说下去,龙潆道:“她不准我唤她‘琼昙婆婆’,当时还不理解,心道这老太太竟不服老,如今一想,这声‘婆婆’确实叫不得。”

兰阙也笑:“她哪敢当得起你一声‘婆婆’,怕是要遭天谴。”

琼昙乃天界先花神,数万年前因错被贬下凡间,看护百花圃,容颜衰老,却长生不死,是为惩罚。如今天界早已有了新花神,兰阙并不相熟,遇上这种小事需要叨扰,自然还是去找琼昙。

龙潆不曾想到,清璧与易水悲踏入百花深处时,院内石桌上留有余温的茶盏正是兰阙所饮。

晌午刚过,正是迦维罗沙窟最为炎热之时,赤阳当空,活活能将人晒掉一层皮。

擎天柱位于沙窟西隅,附近正是当年大战之地,随处可见黑灰色的怨气在黄沙之上漂浮,即便是烈阳也无法消弥。龙潆在劫中时虽然到过迦维罗沙窟,却是自从东而来,未能入得如此之深。

通身黑色的乌邪箭化为半个擎天柱粗的巨柱,斜插在擎天柱缺口处,经年风沙侵蚀,遍布岁月痕迹,不曾移动分毫。

她心中最是清楚不过,这乌邪箭正是太初之物,乌邪箭乃上古遗留下的神器,据传仅有有十一支,羿射九日后,唯留两支,几经周折传至修罗族手中,又不知何时成了太初的武器,且看样子他将这乌邪箭驾驭得极好。

兰阙见龙潆对着擎天柱沉默许久,问道:“可想到如何修补?”

龙潆道:“自然是用仙力修补。”

兰阙不赞同:“不妥,此举对你消耗太深。”

龙潆笑道:“昔年共公怒触不周山,致使擎天柱塌,天河乍泻,星辰倒移,女娲以五彩石修补,余下一块,为历任天君保管,以防万一。师父归真之后,灵石自然归楼池接管,他命我前来修补擎天柱,却未给我灵石,你还看不出他的意思?”

兰阙拂手变出一张图纸,上面绘制的正是擎天柱修补之法:“若全凭仙力修补,怕是要倾尽所有。我想既然乌邪箭能够支撑擎天柱,不妨以不咸山落叶神松之木替代,三根正好,分别从不同角度、不同高度斜插,再佐以你我的部分仙力修补柱身裂缝,如此便不必急于一时。”

早在龙潆未归天界时,兰阙见天庭迟迟未着手修补擎天柱事宜,便猜到是在等她来做。也是在那时,兰阙才得以确信,一切尽在浮帝的掌控之中,龙潆一定会回来。他多次前往迦维罗沙窟,丈量擎天柱与乌邪箭的尺寸,再按比例模拟支撑之法,终于绘出来这张图纸。

龙潆细细端详一番,展露笑颜:“还是你聪明。”

兰阙无奈道:“你若是肯听天君教诲,静下心来读书,此等小事你也想得到,而非用蛮力。”

龙潆心虚,答应道:“待修好擎天柱,我必认真读书。”

她看兰阙浅笑,似是不信,若按照往日里的脾性,她定会胡搅蛮缠,质问他为何不信自己,可今时早已不同往日。龙潆语气郑重道:“兰阙,我认真的,你再信我一次。师父已经不在了,我知道自己万万不可再继续胡闹下去,是该静下心来做事了。”

兰阙抚了下她的头,用手指揩掉她鬓间晒出的薄汗,认真答道:“我信你。”

龙潆道:“我还要保护你,保护璇瑰,说到做到。”

“好。”

如今当务之急是到不咸山取落叶神松木,龙潆打算独自前去,让兰阙留在此处等她,称一炷香的工夫就回。兰阙看出她想表现之心,答应得爽快,待龙潆腾云走远,他还是隐没仙踪,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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