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五章:上神龙潆(05)

龙潆愣了一瞬,旋即发出苍凉的笑声,这倒是易水悲做得出的事情,伤人须得剜心,怪不得当时她好奇宫徴与宫落缘是否还会相见,易水悲那般肯定地说不会。至于那壶落在无春客栈的帝台浆,定被他送给了宫落缘,她似乎能理解他那般冷情病态的心理,又不能理解。

宫徴见龙潆迟迟不语,他心中也有谜团未解,问道:“上神化为凡人,必是历劫,那他呢?他也定非凡人罢。”

“为何这么说?”龙潆难免好奇,宫徴是如何察觉的。

宫徴追忆起往昔:“我活到如今,经历过两次赠果宴,间隔三十年,都由他夺魁。我问过他,想着指不定是父子,虽说父子之间即便长得再像也不可能一模一样,他否认了。可我不会记错,三十年容貌不曾衰老分毫,因而我斗胆猜测,他亦非凡人。”

好比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答案已经近在眼前,只是她仍旧不肯确信而已。龙潆拂袖消失,留话给宫徴:“莫再空耗时光,你有慧根,天地间并非仅有情事可做。”

她点到即止,就看宫徴能否斩断执迷了。

度厄星君正躺在床上安眠,锦被忽然被掀开,吓得他惊坐起来,一看是龙潆,还以为在做噩梦,九重天上她敢称第二胡闹之人,无人敢称第一。

龙潆见度厄扯着被子直向床里缩,脸上挂满嫌弃,拂手将他捞了过来:“劫册,给我瞧一眼。”

度厄拱手:“上神,您这便是为难小仙了,司命之运簿,我之劫册,断不可随意给旁人看。”

龙潆再给他个机会:“那你代我看,帮我找个人。”

度厄吞吞吐吐:“此,此乃天机,不能泄露,会遭反噬。”

龙潆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是我将你打晕,还是你自己晕?”

度厄一脸认命的神情:“上神您动手罢,小仙准备好了。可恕小仙多言,这劫册您真不能看,反噬……”

不等他把话说完,龙潆本想给他一拳,可看他纤弱的身板还是临时改成捻指,赏他个板栗,度厄立马倒回床上,房中也终于恢复安宁。龙潆施法取出与度厄融为一体的劫册,下意识翻到阿僧祇劫录,率先看到位于名录最末的“赤骨银龙龙潆”几字,可见她是最后一个进入过阿僧祇劫之人。

她本想将劫册翻个遍,寻找易水悲的名字,直到此时,她都没有想到那位紫衣阿修罗名唤太初。明晃晃的事实骤然打到脑海中,她忽觉急火攻心,或许正是度厄所说窥探天机的反噬,猛然呕出一口血来,溅到劫册上。

阿僧祇劫录,她名字之前,赫然写着:阿修罗太初。

龙潆抬手抿掉嘴角的血迹,再用袖子擦干劫册溅上的,随后妥善归还劫册,还贴心地给度厄披上被子。

她独自行走在天宫中,紫霞弥天,竟已是深夜,委实荒谬。御街长而空荡,除十步一隔的值夜天兵,再无活物,她不知走了多久,迎面撞见兰阙。

此处近药王府,龙潆看了一眼远处的府门,问兰阙:“你何时来找药王了?”

她以为他还在昆仑。

兰阙眼神闪躲了一瞬,幸亏龙潆不曾察觉:“来寻些药材。”

“璇瑰那儿什么药都有,你何必舍近求远?还同她客气起来。”

“恰巧嘉果、薜荔短缺。”

竹舍隐居时她读过不少医书,记得这两味药的功效,闻言提起精神,关切兰阙:“你可是心痛?”

兰阙也是一惊:“你竟会读医书,我并无痛症,这两味药是为你寻的。”

两人相偕步行,兰阙解释道:“你在寒璧中以心血凝结仙果,即便如今恢复仙身,难保不会再犯心痛,我将药配成丹丸,装进葫芦瓶,你随身带着也方便。”

龙潆分外心暖,低声说道:“你对我最好了。”

兰阙轻笑:“少说这些漂亮话。”

心中的那股哀意消散不少,龙潆拽起兰阙,拂袖便出现在灵觉之地。兰阙本以为她要来祭奠浮帝,不想她拉着他一起靠坐在浮帝的玉棺旁,还顺道拿了祭台上的酒,强行塞给兰阙一壶。

她凑近细看酒壶上篆刻的字迹,喃喃念道:“思、霜、露,哪位神仙新酿的酒?我还不曾喝过。”

兰阙满眼宠溺,看她小酌一口,手指自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龙潆凑近他:“你?九重天上风度翩翩、不染纤尘的白鹤仙不是素来滴酒不沾?思霜露,还是个相思酒。”她越凑越近,语气捉弄,“难不成你是因为想我才酿此酒?”

兰阙一指推开她的头,“是给你酿的,让你师父先尝。但并非相思酒,而是解忧酒。”

龙潆愣住,猛地喝一大口,咽下后有些嫌弃:“我品着酒味极淡,如何解忧?”

兰阙无奈摇头:“凡间有帝台浆,修罗族有忘忧酿,都是解忧之酒,加了鬼草。只是这两种酒过于烈了些,你酒量太浅。”

他事事以她为先,顾她周全,龙潆都知道。天地之间她只会无条件信任与依赖一人,正是兰阙,她说不清二人是谁为谁而生,自幼相伴长大,从苍梧丘到九重天,她分外笃信,兰阙永远不会离开她。

不过半壶酒下肚,她已然微醺了,两指并拢在空中画了个圈,东荒外的竹舍中,楠木小匣飞出,很快落到她的掌心。龙潆攥着匣子,头靠在兰阙肩上,语气像做错事的孩子:“你送给我的鹤羽,我收到了。可我要同你说一件事,你莫要生气。”

“何事?我不会生气。”

“我受罚之前,你送我的那副白玉耳坠我一直戴着,刚入阿僧祇劫时,遇到一老妪好心送我地瓜,可我身无分文,太穷了……满身上下只有耳坠还值些钱,便给了她抵钱。”

“一对耳坠你都给了?”

“没有,我想着只给她一只,于是给了嵌有金丝的那只。”龙潆打开匣子,献宝似的递到兰阙面前,“你看,还剩一只,同你送我的鹤羽放在一起。”

兰阙不禁笑了:“我送你耳坠时,原想的是怕你从寒璧中偷溜出去,金丝与白玉都能在凡间换些盘缠,你竟只买了个地瓜。”

“我后来也有些悔,虽说我如今能拿回来,可我堂堂上神,做这种事是否有些不光彩?”

“嗯,确实不光彩。你并未做错,这只未嵌金丝的耳坠才是关键,否则鹤羽就找不到你了。”

龙潆笑吟吟地说:“那我这是歪打正着?你这酒虽不算烈,却也后劲十足,我眼睛快要睁不开了。”

兰阙任她枕在自己腿上,抚了两下她的头顶:“困了便睡,我送你回去。”

龙潆望着头顶的紫霞,叹道:“如此良宵,却罩了层不散的晚霞,楼池那个老东西,早晚有一天我要让天宫重现星月。”

兰阙一向纵她,即便龙潆要将整个九重天烧烬,他也必是点火之人。此时,他抬手一挥,拨开无边的紫霞,使灵觉之地的天棚露出星月,似打开一扇天窗。

“兰阙,兰阙……”龙潆眯着眼睛,喃喃说道,“我话才刚说完,星月就出现了……头好疼,白日胡闹,黑天睡觉,该睡了,睡了……”

她的酒壶早已空荡荡地滚远了,兰阙身侧的那壶却几乎未动,他如今已不需要饮酒解忧。

四野无声,兰阙呢喃道:“我酒量也浅。”

龙潆再度睁眼,已在上清宫中,定是兰阙将她抱回来的。

玉骨端着衣冠入内,声音轻快道:“上神醒了?亏得白鹤仙昨夜给您灌了碗醒酒汤,否则我都不敢保证您要睡到几时呢。”

龙潆揉了揉脑袋,她酒量确实不行,如今早早起来,倒是不觉头疼,不禁感念兰阙细心。见玉骨手中捧着储君玉冠,衣袍也并非常服,似乎明白过来,忍不住皱眉头:“楼池不是让我去昆仑弱水泡上几日,如今又来催我去朝会?”

玉骨解释道:“是昨夜白鹤仙吩咐的,道您若是起得早便去,起不来便算了。”

“我不过三年不在上清宫,楼池出入自然,你们又听他白鹤仙的,可还记得我是谁?”

“上神净说玩笑话,楼池神尊我必是躲着走的,不敢拦。至于白鹤仙,您自个儿都事事听他一句,何况我们呢?”

龙潆忍俊不禁,嗔她一句“牙尖嘴利”,认命般起身梳洗,换上玉骨准备的衣冠。临出门前照了半天的镜子,玉骨见状连连夸赞:“上神荣归天界,初次在众仙面前亮相,玉骨自不敢马虎,朝服是新制的,上神不喜纷杂色彩,唯用九股银线装点,何况您的容貌冠绝九天,哪个仙子都不能与您……”

龙潆施法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下意识说:“你这话置璇瑰于何地?”

玉骨咕哝着说:“璇瑰仙子与殿下您美得不同嘛……”

大清早就听到一通吹捧夸赞之词,不得不说龙潆心中很是受用,可她立在镜前并非检验自己的容貌与打扮,而是细细端详身上衣袍的样式,脸上闪过一丝嫌弃:“我在天亘山时,觉得千年已过,天族仙使的衣衫丝毫未变,织羽元君倒也算长情。如今看自己穿的这一身,倒是愈发肯定,她何止长情,就是审美不行。”

玉骨一愣,万万没想到她要说的是这个,织羽元君乃天宫织造局掌事,上神帝君的衣冠必由她亲手负责。龙潆说完转身就走,端庄地踏出上清宫,前往乾定殿参加朝会。

乾定殿外,众仙云集,天阶上人群熙攘,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寒暄,其中自然有路过上清宫提前见到龙潆身影之人,正低声说:“仙友可听说了?龙潆女君今日会来上朝。”

龙潆远远就听到了,各路神仙见她现身,接连同她道安,龙潆时不时点头,当作回应,直奔天阶而上。若不是为了维持她上神的风度,她恨不得三步并作一步,赶紧进殿找自己的地方坐下。

至于那些客套向她问好之人,她都不用看,凡是唤她“女君”之衔的,多不满她这般尊贵的地位,少不了说浮帝钦定她出于私心。数万年前她平定北海水乱,保住北海龙王的遗孤,又帮忙重建北海,受伤未愈之时历十六道天雷劫晋升上神,这一头衔她坐得实在,然直至如今肯真心唤她一声上神的也屈指可数——当时她闲得无聊亲自数过,为了凑数还带上璇瑰、兰阙,又加上玉骨,最后还捎带了个浮帝。

璇瑰直言:他是你师父,无论何时也不可能叫你上神。

龙潆不管,说能凑一个算一个。

朝会上,楼池代行天君之责,坐最上方的玉座,龙潆仍是过去的位置,跪坐在下首,对面还空了个坐席,原是楼池的。

仙官陆续禀明事宜,龙潆听得直打哈欠,如今修罗族安生许久,太初入阿僧祇劫,苍烨断不会在此时发动战争,三界早已恢复往日的太平,绝无任何大事。

据说每年的天宫宴上,弥卢山还会送来贺礼,听兰阙说这些时,龙潆止不住发笑,赞这修罗王苍烨倒是个极会审时度势之人。兰阙言道,修罗天性放纵,不服规训,苍烨与天族维持表面过得去的交好,不过是在蓄势,据天族的暗探所报,近年来苍烨日日都在亲自督管练兵,不过是在等待时机而已。

兰阙对时势破有见解,眼光透彻,可他虽有仙衔,却不曾入乾定殿参与朝会。龙潆过去受浮帝庇佑,最爱偷懒耍滑,心思飘忽不定,如今细想,兰阙许是为她而刻意避嫌。昔年浮帝自苍梧丘中将她与兰阙一道带上天宫,钦定尚且年幼的她为下一任天地共主,众仙颇多非议。浮帝惜才,又赏识兰阙,曾要力排众议让兰阙进乾定殿议事,兰阙自己拒绝了。

这天下的道理有时未必称得上道理,有才者为避嫌亦须得藏拙,或许就是凡间所谓的“人情世故”。

龙潆暗自出神,嘴角挑起一抹冷笑,这才发现殿中不知何时安静下来,楼池看了过来,问她:“女君,你可能胜任?”

胜任什么?她压根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楼池见她未立马答话,猜到她在偷偷打盹儿,过去每每朝会他就坐在她对面,她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

楼池重问一遍:“迦维罗沙窟一战,西极擎天柱为你所伤,险些坍塌。如今仍靠阿修罗少主的乌邪箭所化乌邪柱支撑,理应由你去修补。”

龙潆这下懂了,她甚至有理由怀疑,座下提及这件事的仙官正是楼池授意。距离那一战已经过去三年,天族竟还未将擎天柱修补完好,倒像是专程等她回来亲自打扫自己留下的烂摊子一般。

然她也知自己理亏在先,断不会拒绝,答应道:“楼池帝君说得极对,此事理应由我来做,散朝我便立刻前往迦维罗沙窟。”

座下众仙见她答应得如此爽快,也没了话,龙潆盯着楼池,只见楼池说:“那就免你半月的朝会,全心修补擎天柱。”

龙潆暗中冷笑,她如今将这局势看得清楚,楼池想方设法将她支离天界,还“好心”免她朝会,如今浮帝不在,她这位由浮帝钦定的储君怕是也要不保了,过去只觉楼池顽固,不想他还有如此野心。

楼池又问众仙:“可还有事要禀?”

一老者之声接话,乃东极山主重华上仙,楼池常到东极山下的归墟境疗养,与重华上仙素来交好,重华此番接话,必无好事。

“神尊,当年迦维罗沙窟一战,女君龙潆屠杀我族兵将无数,天君归真前将她罚到凡间化为寒璧,非死不得出。如今不过三载,女君就重回天界,当初所犯罪孽不过赎之一二,怎能一笔勾销?”

龙潆这才意识到,合着今日朝会的头等大事就是批斗她这个罪人,早知她便不来了。

楼池装模作样地申饬了句:“重华!”

龙潆跪坐转身,朝座下众仙施一大礼:“众位仙家,当年一战,本君确实犯下大错,愧对仙友。然重华上仙道‘不过三载’,天亘山巅行的是人间时令,也就是说我已受罚千余年,精元所化神果在凡间济世救人,在天上滋育灵觉之地,当真仅算得上赎之一二?你可经历过剜心刮骨之痛?谁又肯以自身灵力守护先神长眠之地?”

一时间乾定殿内议论纷纷,私语不休,虽有部分仙家觉得龙潆说得有理,可仍有不少人与重华上仙站在同一阵营。

重华上仙挺直腰板,回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有错必罚,绝非区区阿僧祇劫就可以逃过。”

“区区阿僧祇劫?重华上仙也曾破过?可我记得如今世上,除我以外唯有天君浮帝一人顺利从阿僧祇劫出来,算起历劫时长,本君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你,你狂妄!”重华手指龙潆,好似气极败坏。

龙潆挺直腰板,原本她跪得很低,因她自己心中也有愧疚,更何况她因受罚而未能见到浮帝最后一面,她不需要外人来帮她加重负罪的心理。

“本君犯错,自会认罚,可当年大战之夜,列位仙友似无头苍蝇般四处寻我,将我强行从凡尘劫中唤醒,致使我入魔,仙友们又可曾受罚?早在我下凡间之时,就已做好非死不出的准备,可天意让我入阿僧祇劫,破除天君所设禁制,你们可是觉得那阿僧祇劫说出便出?今日不妨将话说明白些,本君不仅是浮帝钦定的下一任天君,更是神意选定,当之无愧。如今我自知德行尚欠,楼池帝君代掌天庭理所应当,可若有鼠辈一心想将我逐下凡间,还是尽早死了这不正之心,否则本君绝不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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