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五章:上神龙潆(04)

百晓乃苍烨最为信任的谋臣,寿数可与楼池相较,虽仍是区区上仙,可其人博学广闻至极,观星卜卦、兵书阵法、佛道典籍无一不精。若是抛开法力论才,天界唯有白鹤仙兰阙可与之相较,万年前的释道法会上,二人辨了五月有余,以白鹤仙负告终。

百晓连夜前来,显然是受苍烨之意,太初嘴角露出一抹嘲笑,依旧坐在地上,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我不便起身,不起了。”

见他明晃晃的怠慢,百晓也不恼,独立在殿中捋着胡子,语气悠长道:“能从阿僧祇劫中捡回一条命,于你来说,倒不知是福是祸。”

太初冷哼:“我如今这番情状,倒不如死在里面。”

百晓见他显然不懂阿僧祇劫的奥义,解释道:“你入阿僧祇劫九百多年,不曾死过。”

太初不信,若他九百年不死,怎可能毫无察觉。

百晓道:“你对时间的变化感知迟钝,九百年光阴如流水,太过久远的记忆自然也就随着消散了。若有机缘得见你过去遇见之人,他们会给你答案。”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

记忆在脑海中影影绰绰地浮现,宫徴曾说三十年前的赠果宴上就见过他,他还全然不信,如今他都想起来了。阿僧祇劫中九百多年岁月,他去过每一次的赠果宴,优昙婆罗果唾手可得,因而他将假的优昙婆罗果送给请璧时,随口说出“皮有些厚”。

还有槐江山下的百花圃,他为护清璧与英招兽打斗,赶出来的琼昙质问他“总欺负它做什么”。三百年前他便重伤过英招兽,自那以后英招兽开始防备凡人,凡人亦不准再进入百花深处,琼昙定早已认出他来,许是怀恨在心,不曾言清。

百晓看他思忖半晌,确定他已经了然,说道:“我对阿僧祇劫倒是颇有研究,执念至深者得以入劫,那么破劫的根本则在于断除执念。何为断执?神生漫漫,浮帝本可与天同寿,却决然归真,此为断执。阿僧祇劫中人,若亦有断执之心,胆敢从容赴死,即可破劫。那么你呢?你又是如何死的?”

太初骤然发出苍凉的笑声,他觉得这一切着实可笑,太过可笑,难道他还须得感念清璧的绝情?

“我?我自作自受,活该罢了。”

百晓拂袖靠近,想要探查他的记忆,却被他用力甩开,他不愿让人看到那段过往,冷声说道:“我与人结了死契,同生共死,她自行了断了性命。”

“哦?凡尘之中,竟不乏烈性女子。”

太初反复品味“烈性女子”四字,颇觉荒谬,忽然想到迦维罗沙窟中一袭玄衣临凡的龙潆,喃喃自语:“她并非凡人。”

百晓心生好奇:“为何如此说?”

他也尚存疑虑,还需探查,这些事他不想告知百晓,生硬扭转了话题:“我可还有救?”

“自然有救。来的路上我还不解,帝尊声称你破阿僧祇劫失败,法力尽失,可既能从阿僧祇劫出来,就已算功成。之所以会法力尽失,原因出在那死契上,不过是亏损太过所至,庆幸与你结契的是个**凡胎,否则便是神形俱灭的大灾了。”

“你的意思是,假以时日,我便能恢复?”

“是这么个道理,只是恢复多久、恢复多少,全凭天定。”

“天定?我从不信天,只信自己。”

百晓眼珠一转,提点太初:“昔年王后归真,将旃檀紫弥蛇留给你,如今可在?此乃我修罗一族无上至宝,你生得晚,洪古时期修罗族以蛇为尊,自降生就会选定一条伴生灵蛇,不比猫有九命,我们唯有两命。我的那一命么,十万年前为我挡灾,死了。妖出现之后,此等行径等同妖邪做派,修罗乃神族,自然不齿与之为伍,加之神仙死而复生之法频出,倒无需与蛇为伴了。”

太初看出他的心思:“你此番前来,为的是一瞻紫弥灵蛇罢。”

百晓讪笑:“我来时尚不知你状况,顶多算是骤起的心思。”

太初看了一眼窗外,月落星沉,天色将明,下起逐客令来:“你年纪大了,该歇了。”

百晓指了他两下:“你这小儿,将我用完就扔。”

那厢,兰阙念了整夜的《寒心诀》,三更天后龙潆变得平静,显然制住了体内躁动的顽力,昴日星官业已啼晓司晨,昭告新的一日到来。

兰阙抽出僵硬的手臂,正打算起身,龙潆不知何时苏醒,留住了他。兰阙忙问道:“可觉好些?”

龙潆颔首,数落起他:“你又陪我一起受罪。”

兰阙刮了下她的鼻子:“往日里是谁每每犯错必要拉我下水?”他早已习惯了。

想到过去为她操心最多之人除兰阙外便是浮帝,璇瑰次之,心中不免有些哀茫,说出的话也像是在嘴硬:“我长大了,不可同日而语。”

兰阙心中也生起哀意,叹道:“是长大了,已经开始招惹情债了。”

龙潆以为他指的是沈无恨,当时她为承接大统,下凡历劫,因替沈无痕复仇大犯杀戒,强行被唤醒后以至入魔,铸成大错。如今回想,初尝情爱滋味能够遇上沈无恨,是她的幸事,可那段美好的回忆于她漫长的神生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昨日蜉蝣,份量太过轻巧,放不得心上,尤其她这个人素来记性不好。

兰阙见她分神不语,神情变得暗淡,刚想问她可还记得下凡历劫前两人一起到苍梧丘折的丁香豆蔻,被门外动静打断,金母元君和璇瑰来了。

璇瑰手捧补天锥,立在金母元君身后,金母元君坐下后问璇瑰:“你在阿僧祇劫中腹部可曾遭受重创?”

龙潆一愣,旋即抬手在额间一捏,记忆片段如游丝般萦绕在她指间,被她抛到空中,四人看得真切。

那是她提剑自杀时的画面,先是一剑插入腹中,又用力刺得更深。

金母元君明白过来:“好魄力。你的仙身在寒璧中献祭心血,人身定受心痛所累,生来孱弱。这第一剑下去,你已经将神识唤醒,故而向深刺入用的是你本身神力,重伤腹中胎儿,实乃意料之中。”

龙潆眼中错愕迟迟不散,拂手打散空中的记忆,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此时她终于可以确定,使乌邪箭的紫衣阿修罗就是易水悲,至于他是如何从阿修罗变为易水悲的,犹待考证。

金母元君指着璇瑰手中捧着的法器,道:“此乃补天锥,有聚灵造物之效,女娲补天时以此锥炼石,故而名为补天锥。我可用它帮你凝聚体内胎儿消散的精元,加之你破劫后法力大增,定能将它保住。”

“不必了。”

凡人清璧的孩子与她何干?龙潆并非否认清璧的存在,可她连易水悲到底是谁都还没弄清,更不必说这孩子来得突然,庆幸发现得及时,她尚未生出怜惜之情。

龙潆道:“元君,能否助我将它剔除?”

金母元君显然不赞同此举:“它在你腹中尚有一线生机,你偏要将它取出,可是打算将他舍了?”

“我为何要它?它昨夜险些将我置于死地,将来定是个祸害。”龙潆不禁想到易水悲灭门长石残山沈家时的情形,如今想来仍觉背后发冷,更不必说紫衣阿修罗一箭射穿沈无恨。龙潆闭眼,俨然下定决心,“我如今已稳住心神,法力也还堪用,便不劳烦元君了。”

金母元君到底不忍:“老身倚老卖老一次,赤骨银龙族如今只剩你一人,这孩儿虽然顽劣了些,却也能看出天资不凡,才有如此霸道的力量,只要严加管束,将来必成大器,何谈祸害?”

兰阙最了解龙潆,凡是她下定决心之事,必无转移,金母元君不过浪费口舌而已。

龙潆道:“我乃未来天君,匡扶天地、庇佑八荒,我有无数的事情待做,浮帝选我绝不是为让我延续赤骨银龙的血脉。我知元君并非此意,可我心已决,它留不得。”

她无法开口,言这腹中胎儿之所以霸道,因其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修罗,她如何说?迦维罗沙窟一战,天兵天将折损,璇瑰赔上一双眼耳,她被封寒璧千年,浮帝归真,桩桩件件历历在目,哪个不比这贸然出现的孩子重要?

金母元君眼见事无转圜,叹一口气,拿过桌上的补天锥拄拐离去。

龙潆盘腿打坐,运行周天,璇瑰精于医术,一同施法,护她仙身无虞,兰阙则静默在一旁,严阵以待,谨防二人入魔。

她活生生将那死胎从腹中取出,她的孩儿自然也是条赤骨银龙,因骤然离开母体而化为原身,像她腰间的银色绦带,无声落在掌心间。兰阙始终无话,可看到那条不过寸长的幼龙,龙角尚未不明显,让他不禁想到龙潆破壳而出时的光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兰阙低声道:“倒是似你。”

龙潆莞尔一笑:“你还记得?我都记不清了。”

兰阙也笑,给璇瑰讲道:“她破壳之时,也不过这般大小,激动地一头扎进碧溪中,打算游个来回。不想遇上神鲤甩尾,把她打晕丢了出去,我在泥沼中将她找到,堂堂龙潆上神险些在破壳之日被污泥闷死。”

气氛本该哀伤,兰阙说起这桩陈年旧事,三人俱忍不住发笑。

龙潆将幼龙交给璇瑰,璇瑰心中存有怜悯,为给她个将来可以后悔的机会,用仙障将幼龙封印,保它龙躯不陨。兰阙自袖中掏出一片鹤羽,送进屏障之中,供它栖息。

那片鹤羽比龙潆在凡间时收到的小上些许,她这才想到兰阙送来的信笺,眼中闪过惊诧。他并非寻常野鹤,白鹤仙乃天界祥瑞,每一片鹤羽都无比珍贵,因鹤羽轻易不会掉落,若是强行拔下,瞬间就会化为齑粉,尽失灵气,泯于凡尘。

龙潆问兰阙:“我在天亘山时收到羽毛信笺,你怎会掉下那般形状完好的鹤羽?”

璇瑰看向兰阙,欲言又止,兰阙只是淡笑:“我已不年轻了,鹤羽脱落,并不稀奇。”

龙潆怎会听不出他话中玩笑的自嘲,璇瑰适时开口打断,三人一道去了瑶池。

瑶池灵气繁盛,优钵罗花宝色照天,香风匝地,放无限光明,辉映大千世界。璇瑰将封闭幼龙的屏障置于瑶池水底,亲自封印结界,无第四人知晓。

是夜,龙潆独自泡在弱水之中,她体内的亏损亟待填补,借弱水之力融合阿僧祇劫后骤增的修为。弱水冰寒刺骨,她竟觉得浑身仍旧燥热,倒比过去还耐得住寒了。尤其腹中胎儿离体之后,她觉得浑身轻便不少,法力也愈发强劲,这才有了些许破劫的实感。

她忽然心思一动,飞身出水,拂袖消失不见,眨眼间出现在天亘山巅,寒意扑面而来,与她的燥热中和,好受不少。

昔日巍峨的寒璧四分五裂成巨大的冰凌,崇山峻石般分散立在山顶,月光映照下泛起凛冽寒光,好似刀锋。

龙潆满心感慨,阿僧祇劫中的这场大梦,就是从天亘山巅开始的。满心怅惘之际,忽见一裹着绛红大氅的身影跪在冰凌之中,背影萧瑟萎靡,一动不动地像个死人。

是宫徴。

想她初见宫徴,用温润如玉、仙风道骨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如今梦醒,她深知自己对宫徴的好感其实来自兰阙。没错,宫徴太过肖似兰阙,若非在天亘山巅,他必有一番作为,指不定还能修至仙阶,可惜后来的事情满地鸡毛,尽不如所愿。

龙潆闪身到宫徴面前,佝偻的男子缓缓抬起僵硬的头颅,看到龙潆的瞬间,他瞪大双眼:“清,清璧姑娘?”

唤出口后他就否定了,不是清璧,眼前人一袭银衣,虽作寻常打扮,头顶不乏珠玉,白璧步摇曳地,腰间悬玦,通身散发着若有若无的仙气,亦带清冷疏离,虽容貌相同,给人的感觉却大相径庭。

听到这个名字,龙潆不禁发笑,时至今日,她对宫徴仍无丝毫怨恨,更多的是怜悯。她对腹中亲子毫无的情感竟施舍给了宫徴,思及此处,龙潆笑意愈深。

“清璧倒也算我,却不全然是我,我乃上神龙潆。”

宫徴连忙施了一礼,恭敬道一声“上神”,龙潆瞥见他举止缓慢,周身已然冻僵,略施法术让他暖了起来。

她像是与老友叙旧,阿僧祇劫一游,多数时间都在虚度,所识之人不多。肃慎郁算一个,其次便是宫徴,最多加上个沈白。

“你为何跪在此处?”龙潆问道。

“忏悔,赎过。”宫徴答道。

龙潆心中一紧,她从未记恨宫徴,此时以自己的仙龄称长一次,只觉宫徴像个从未犯过错的孩子,数年过去愧怍不减分毫,长久地在心中苛责自己。

她忽然想起一桩往事,问宫徴:“你可还记得易水悲?”

宫徴颔首:“自然记得。”

“我们离开天亘山那日清早,他独自见过你,同你说了什么?”

“我偷换优昙婆罗果,愧对于他,他让我答应一件事,此事便一笔勾销。”

“什么事?”

“此生不见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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