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喧嚣的街市中独行,人间,原来竟是如此热闹。
高亢叫卖,清脆笑语,孩童蹦蹦跳跳,老人踽踽慢行,和煦晨光模糊了万事万物的分界线,炫目得如同每一个经过他的人灿烂的笑脸。
僵硬的嘴角不觉勾起,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身边,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道友今日好有兴致啊。”
步凌微嘴角的笑容迅速消失:“我时常会想,若你的嗓子可以哑了,世间将会比现在美好十倍。”
那人委屈道:“为何这样说?我以为道友返回道境,是为了与我交流这千年间发生的事情。”
步凌微冷笑:“有什么可交流的,我不过念着与你的一点微末交情,特来通知一声我的死期。”
那人讶然,立刻把握到他的言外之意:“如此说来,执天者已然出世。”
对于步凌微死期将至,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在意。
步凌微对此人的无情无义早习以为常,只冷冷道:“我最后劝你一句,人力无法回天,你若及时回头,或可不自取灭亡。”
那人哈哈大笑:“不成功,便成仁,万年前,我的结局已经注定。不过,我很好奇,道友这千年来究竟遭遇了什么,能让你产生如此变化。我以为,面对必死之局,你会拼命挣扎反抗,而非如此坦然接受才是。”
步凌微沉默不语,目光静静落在周遭行人身上。
小女孩穿着崭新的衣裳,揪着母亲的衣角,与二人擦肩而过。
母亲温柔的声音轻轻擦过耳膜:“琦琦累不累啊,妈妈抱你走一会儿好不好?”
“不,妈妈也累了,我能自己走。”
“那我们等下找个地方歇一歇?”
“好!”
母女的声音渐渐远去了。
那人同样耳闻目睹这一切,慨叹道:“人生漫长,蝼蚁却只争须臾,悲欢爱恨,都不足道。”
这话仿佛是句宣判,他的身前,忽然出现一个光怪陆离的漩涡,将周围行人卷入其中,尽数吞噬。
方才还是欢声笑语不断的人群突遭大难,顿时人仰马翻,奔逃、惊呼、惨叫、哀求,只这么一会儿功夫,人间乐土,就变为了人间地狱。
步凌微闭上眼睛:“这样的场面,你就那么百看不厌吗?”
那人道:“看不厌谈不上,只是帮他们提早走到结局。”
“你害怕了。你将你的恐惧,投射到别人身上,却来麻痹自己,假装一切都受你玩弄,真是懦夫。”
“哈哈哈哈哈哈!”那人大笑,目光中却隐含凶狠,“步凌微,若你今日只是来找死,我不介意帮你一把。”
步凌微哂道:“严兄,你一向把自己视作至高无上的主宰者,可事实,又是怎样?”
他轻蔑勾起嘴角,既是嘲弄对方,更是嘲弄自己:“其实你我,都只是世间微不足道的尘埃。我们在这个世界,这段岁月中,仿佛是至高无上的主宰。可若放眼整个岁月长河,又算得了什么?”
总以为自己是什么天惊地动的大人物,一言一行都比旁人了不起,可事实上,谁又曾真正在乎过你?
世间没有哪一个人的生死,值得天惊地动。天地无爱无恨,亦无悲无喜。会爱会恨会悲会喜,会将你当做全世界,会为你动摇的,也只有你口中的蝼蚁。
你的强大,你的了不起,究竟有什么价值?你活着的价值远不如死去。
那人笑道:“步兄外出一趟,原来是学了这些人生道理。有意思,我就算成了蝼蚁的整个世界,又算得了什么?这世间唯一重要的,只有我自己的看法。譬如你,想通这么多道理,还不是死期将至?”
步凌微一招手,死寂的世界中,残尸遍地,只有一些没有生命的物体,还有保持完整的可能。
一只两颊晕红的稻草人落在他的手心,黑豆眼睛圆睁,一动不动,笑得十分渗人。
他手掌一合,将那稻草人捏成碎末,簌簌洒落地面。
“既然最终结局注定是死,那么我希望死亡到来的那一刻,我确确实实,是一个‘人’。”
姜桓神态阴郁,漫步在虚空之中。
不久前所见,仍历历在目。
相见,似乎已没那个必要,彼此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再没有什么交集,何须平添纠葛?
少年的脸,与记忆中的孩子渐渐分离,变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我活着,你也不许死!”
这样叫嚷的孩子,似乎已连同记忆一起,永远埋没在过去。
遥远的黑暗虚空,忽然涌现无限光辉。一人犹如神祇,光芒万丈地登场。
姜桓一拂衣袖,对来人毫不客气:“诸天‘道尊’出行,一定要如此虚张声势,不如我去给道友捉九条蛟虫,以做代步如何?”
诸天貌若中年,斯文清秀,浑不似外界传说中那般阴险可怖,又或无所不能。
他面无表情,完全欣赏不了姜桓饱含恶意的幽默,只一板一眼道:“姜道友,如今灵天之境只有你我与紫姹三位大罗,大罗以下,在我们面前,不过是土鸡瓦狗。”
“土鸡瓦狗……”姜桓冷嘲一笑,“道友千里迢迢而来,不会只是为了让我听你自吹自擂吧,你究竟想说什么?”
诸天道:“我与紫姹在数千年前,发生过数次大战,局势非常惨烈。往事不可重演,故而我们曾约法三章,只要对方不触及底线,便不可滥杀普通仙人,否则修行界人心惶惶,绝非好事。”
姜桓嘲道:“这修仙界之动乱,还差我们三个插手么。诸天,你又何必摆出道貌岸然的模样。灵天之境之所以只有三位大罗,不正是因为你截取天机大道,断了此界修行者通往大罗的道路。”
诸天不理他质疑,只问道:“道友允是不允?”
姜桓道:“我可懒得管那么多,你不来挑衅,我自然不会出手。”
“如此便好,告辞。”万丈光芒一闪,带着诸天消失于无尽虚空之中。
姜桓目睹他离去后,才陷入沉思。
这诸天据传闻所说,心狠手辣,无情无义,就算仙人死绝,宇宙毁灭,只要他能呆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修行,只怕不会有一丝一毫动容。
这样的人,费劲巴巴地与人约法三章做什么?总不可能是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不愿手下人死光。
其中多半有其它谋算。
姜桓摇了摇头,不再逗留,一个大挪移,便回到泰炎仙城。
神识扫视之下,就见自己的院落里,两位仙人:苏翎、余涛,苏翎的弟子李思敏并钟颢都等候在此。
余涛新近成仙,加入仙城没几年,孑然一身,没有任何亲朋故旧,门人弟子。
他看中钟颢资质极佳,有意抛出收徒的橄榄枝,却不料被钟颢执意回绝。
后面再见到这位中意的弟子人选,他便不免有些酸溜溜的。
“钟颢,事到如今,你还是要坚持拜姜师兄为师?我就不信,这天底下,只有姜师兄一人能教你。”
钟颢早已长成青年模样,或许是修行功法缘故,整个人显得英姿勃发,气质沉凝了许多。
他向面前的青年男子施了一礼:“承蒙五师祖抬爱,钟颢感激不尽,五师祖的见识修为,指点弟子自然是轻而易举。只是弟子一向是个认死理的人,既求肯三师祖收我入门在先,此生此世,是不会改变心意了。”
余涛摇头叹息:“我看姜师兄收徒的可能性极低,也不知道你这番坚持到底有没有意义。”
苏翎轻扣茶盏,笑吟吟接口道:“余师弟这话可说早了,今日姜师兄出门,多半就会带个徒弟回来呢。”
余涛错愕:“有这种事?”
苏翎轻叹一声:“只是不知道这抢人徒儿的事,究竟是一桩美谈呢,还是争议。”
看她目光中闪动的兴致勃勃的光芒,就知道她的担忧口不对心。
余涛更是吃惊:“还是去抢别人的徒弟?这,怎么可能!”
“有劳苏师妹挂怀。”姜桓在不远处显现身形,冷笑道,“可惜今天,是没法请师妹看这场好戏了。”
苏翎见他两手空空返回,颇觉惊讶。
“师兄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是我们仙城太小,还放不下你那位忘年交?”
钟颢亦是面色一变,唯恐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姜桓神色冷淡坐在一旁,道:“是我去晚了一步。”
苏翎道:“师兄出面,岂有早一步晚一步的说法,若蒙不弃,小妹愿与师兄分忧。”
余涛暗暗咋舌,心中对这位气质可亲的师姐有了新的看法。
你想干什么?
姜桓道:“不必劳烦。”
“我原先有意收雪尘为徒,是因为他本也是个孤零零无所牵绊的人。而今他已拜云孤为师,有了自己的缘分牵绊,我何必因自己一点私心,去斩断他与别人的缘分。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苏翎不动声色观察他的神态,心中忖度其心意。
她入仙城不久,却早已看出姜桓对于身边人,往往保持一定距离,竟是不愿建起太过深厚的联系。
有朝一日,他是否会离开仙城呢?
从小在混乱血腥中成长起来的苏翎,对于发生在身边的各种得失利弊,自有一番考量。
她看得出,姜桓不是那种会轻易抛下责任撒手不理的人。短期之内,应当没有大碍。
至于将来,她苏翎又何须依托他人。
如此便已足够。
时光悠悠,不因任何人停下脚步,转眼两百年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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