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谪仙楼。

“你家主人呢？”

许肆言被侍从引进正厅，却见主座上坐的不是沈既望，而是颜林。

“诶？”颜林从一堆叠得人高的账本里抬起头，露出一张少年面孔。见来人是许肆言，少年脸上的苦闷霎时间烟消云散，仿佛像看到了什么救星似的，忙把手上的纸笔丢到一边，开开心心地迎了上去。

“许仙君！终于等到你了！”

“？”迎面而来的热情让许肆言有些猝不及防。

“主人在楼上等您呢！要不要我给您带路？”

许肆言一来不想麻烦人，再者以他的能力找路并不难，刚想说他自己去便好，还没开口，颜林又叽叽喳喳说了起来。

“还是我带您去吧，谪仙楼可复杂了，到处都是主人设的机关。”

许肆言看了看案上堆积如山的账本，又看了看眼前的少年，少年一脸期待，显然是想找个由头逃离那堆可怕的东西。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许肆言也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就由着他了。

“颜林，谁让你上来的，回去算账。”

甫一抵达楼顶，便听到沈既望的声音从帘子后面悠悠传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

“哦。”颜林身子一颤，急忙应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下了。

“你吓他做什么？”许肆言挑开帘子走了进来。

“我哪有？”沈既望正倚在贵妃榻上，睁着他一双漂亮又无辜的桃花眼，直直地看向眼前人。

许肆言俯身凑近沈既望，唇角微微勾起：“王爷这张嘴，惯会撒谎。”

沈既望也更着笑了起来，伸手握住了许肆言的腕子，将人拉得离自己更近。

“所以许兄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

他将头仰得极高，薄唇将将凑到许肆言的颈间。

“怎么会？”

湿热的呼吸喷洒在那个地方，浸潮了衣料，掀起一阵若有若无的痒意。

许肆言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那处布料有些粗糙。

沈既望心领神会，腾出另一只手，解开了第一颗扣子。高高的衣领被缓缓揭开，露出里面细密的、闪着银白色微光的东西。

鳞片。

龙的鳞片。

大片大片的龙鳞积聚在右侧的颈间，有些甚至快要爬到耳后，长到面颊上去，只是被人拔去了，暂时抑制住了生长，却依旧留下了淡红色的疤痕。

“许兄这两天又自己处理它们了？”

“……”许肆言闭上眼睛，装作死人。

“明明才喝了我的血，怎么还是长得这么快。唉，许兄，你明知道如此难受，却还是拖了这么些天才找我。”沈既望的语气有一丝惋惜。

“……穹天庄那里的事还没处理好。”许肆言睁开眼睛。

“林清生自家的烂摊子，让他自己收拾就好了，你去凑什么热闹。你不是说你不入世吗？”

“帮人做事，总得要帮到底的。”

“我分明只叫你斥退那些怪物就好了，没有要你给林清生做事。”沈既望强调。

“做都做了，嗯？”许肆言又笑了，“等拿到幽冥花，我就回临水镇，再也不出世了。”

许肆言起身挣开沈既望的手，他的腕子极其瘦削苍白，被沈既望拉着握了好一阵子，直直泛红泛酸。

沈既望又倚回了榻上，显得慵懒又漂亮。

“南海有鲛人，海中司鬼者，人面鱼身，多善媚术。”

许肆言混沌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少年时代游历凡间时听过的一句话。

这里面真掺着假，经历了凡人世世代代的加工，早已看不到本来的面目。

不过有一点说得不错，这些人首鱼身的家伙，确实是好看极了。

比如沈既望，许肆言想。

但是这家伙野心昭昭，明显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沈既望知道的太多了，心思也太深了。从一开始，在临水镇初见，再到悬铃城所经历的这些事，鲛珠幻境，复生阵法，包括有意无意让自己猜到他氐人族的身份，都是沈既望计划的结果。

“你到底想要什么？复生术？”许肆言幻化出长剑，直抵沈既望咽喉。

“诶诶诶，许兄你也真是的，怎么说打就打。”沈既望举起手，面上却依旧一片风轻云淡。

许肆言冷声道：“南海氐人国，乃海中水族与鬼事之司，想来定是忙得不可开交。可没想到他们的国主竟然有这样的闲工夫，千里迢迢跑来这里与我这种活死人纠缠，我可不信这是国主大人一时兴起。”

“南海的事有的是人处理，看见颜林没，一群人里面最笨的那个，还是择出来放身边做事放心些。”沈既望依旧笑眯眯，“再者，我来此并非是为复生术，而是为了你，许兄。”

“为了我？”

“嗯，不错。”沈既望缓缓移开喉间长剑，起身道，“氐人国司鬼事，复生之术不过是小菜一碟，没什么好研究的，也就顾流华那蠢货不会。真正令我在意的，是许兄本身呐。”

纤细洁白又骨节分明的手再一次抚上那些细腻冰冷的东西，轻轻按住，还能感受到脆弱的脉搏。

氐人族乃上古神裔，因水族之乱遭受牵连，幸得应龙求情才有了一条活路，被贬至南海归墟之境，负责引海难者魂魄入轮回。后来神族没落，氐人族作为仅剩的神裔，自然而然就成了新水族之首，便兼掌水族与鬼事了。

氐人感念应龙救命之恩，是以在应龙魂散陨落后，一直在寻找应龙的残片。

“那我在你眼里是什么？应龙的容器吗？”许肆言问道。虽然早知道了沈既望心怀鬼胎，但心中还是莫名闪过一丝奇异的感觉。

其实两个人心里早就清楚得很，只是装聋作哑了好一阵子，陡然间要他们将面具摘下讲真话，着实叫人有些不适应。

但说到底，两个人都是在互相利用，一个想要窥探对方的真实身份，一个想要借对方之手解决后顾之忧，都是谎话连篇。

“是。”沈既望顿了顿，“也不是。”

“族中人企图重见应龙，但我并不这么想。就像阿曜姐姐一样，复生阵法拼出来的人，与从前的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个体，应龙亦不能免俗。将复生的人与从前的人混为一谈，实在是侮辱了这两个人。许兄与应龙，许兄与从前的那个人，应该也都是如此。”

“沈既望，这两天我时常想，你要是幻境里那十二三岁的毛头小子那样，说不定还更讨喜些。”许肆言没来由得冒出这样一句话。

“什么？”

然后两人齐齐笑了。

沈既望解了谪仙楼的结界，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酒楼。于是两人的笑声便散在风中，淹没在悬铃城一如从前的鼎沸人声中了。

“语姑娘，我家老头子这咳疾不见好啊。”

“语姑娘语姑娘，我家孩子突然发了高热，求您给看看吧……”

“语姑娘……”

悬铃城中最近来了个医师，尤为特别。

黑市期间直接带着一群穹天庄弟子在欢场边摆摊，说是得了林掌门的令，要为悬铃城的百姓义诊半月。此地正处悬铃城中心，乃是整座城最为繁华之地，医馆遍地，在这里义诊，怕是真没什么生意。

况且医师还是个看着不到二十的黄毛丫头。

实在年轻。

众人宁可花钱去医馆看病，也不肯来义诊摊。

不过很快，大家就对这名年轻医师改观了。

义诊摊冷清了一整天，期间还时常不见人影，听人说是往欢场里跑了，本来心里还在猜疑什么，结果第二日，就见那欢场里的老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年轻医师面前连连道谢。旁人一问才知，原来是医师将困扰这名夫人多年的痼疾给医好了。

真是奇了！

于是，便有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到义诊摊。万一真能治好呢？总归不是坏事。

时间久了，名声也就打出来了，越来越多的人前来“语姑娘”这里看病。

尽管“语姑娘”打心底里希望病人少一些，但她依旧尽职尽责地为每一位病人医治。

期间也有周边医馆的人来闹事，这“语姑娘”医术太过高明，整座城的百姓都跑她那儿去看病了，医馆的生意简直一落千丈。可惜打也打不过人家，又只能灰溜溜地跑了，顺道祈祷“语姑娘”快快离开。

闻人语将药递到最后一名病人手中时，太阳刚巧落山。

“闻人小友与谢小友这几日真是辛苦了。”许肆言走上前去，温声道。

“不辛苦，治病救人，本就是我们医者的职责所在。”闻人语回道。“不知许前辈来此是所为何事？”

“道别。顺便将这个给你，避幽兰，你们之前提起过。”许肆言将锦囊递给闻人语。

“没想到只是随口一提，前辈竟记在心中了。前辈如此用心，闻人语感激不尽！”

丝绸制的锦囊上连加了三道封印，均是为了保证活性与药效所设，足见设印之人下了多少心思。闻人语小心收下锦囊，又拉着谢承宁向许肆言一揖，以表感谢。

三人说了些闲话，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才算作罢。

“许前辈日后有什么打算吗？”临行前，闻人语最后问了他一句。也许是医者的直觉，闻人语总觉得，面前这个温和有礼的人，内里比他表现出的还要千疮百孔，宛若一粒沙尘，风一吹，便要随之飘散了。

“……”

许肆言或许是回了，但是声音太低，旁边又太吵，闻人语到底没有听到他的答复。

[第一卷·闻有鬼魅生痴妄·完]

第一部分终于写完了！！痛经痛太厉害了缓一天，顺便想想第二部分咋写（

感觉有一些东西正文里还没交代清楚，但是笔力有限就在作话里说了吧！

1.小语是有给女孩子们治病的，第一天就去了，不止老板一个人，后面也陆陆续续去给女孩子们复诊了

2.避幽兰是小言直接找小望要的，小望就把幽冥花和避幽兰一块儿给小言了（不懂为啥这俩名字听起来还怪相克的。。。（扶额苦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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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面具重重真假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