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永元三年的春雨,却带着彻骨的寒意,敲打着温室殿的琉璃瓦,簌簌不绝,仿佛要将这洛阳皇城最后一点暖意都冲刷殆尽。
已是子时,十四岁的天子刘肇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冷汗浸透了丝绸中衣,黏腻地贴在他单薄的后背上。眼前没有宫灯柔和的光,只有梦中舅父窦宪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穿透龙椅,死死地盯着他,带着毫不掩饰的野心与轻蔑。殿外呼啸的风声,听在他耳里,都像是窦宪凯旋回朝时,那震耳欲聋、令他心胆俱裂的“万岁”欢呼。
他蜷缩起来,死死攥紧了被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巨大的恐惧像无形的巨手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这偌大的宫宇,他是天下至尊,却也是世间最孤寂的囚徒。
“陛下?”
帷帐外,传来一个低沉而安稳的声音。不高不亢,却像一块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那令人窒息的梦魇。
刘肇没有应声,只是下意识地将自己蜷缩得更紧。
一双干燥而温暖的手,无声地拨开了明黄色的绫罗帷帐。来人的动作轻缓而精准,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惊扰这夜的宁静。
是郑众。
他穿着一袭深青色的宦官常服,身形清癯,面容在宫灯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眸子,沉静如水,深邃有光。他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安神茶,轻轻放置在龙榻边的矮几上,氤氲的热气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香。
他没有像其他内侍那样惊慌失措地跪地问安,也没有多问一句“陛下是否安好”。他只是静静地跪坐在冰凉的蟠龙纹砖铺就的脚踏上,微微垂首,如同过去的千百个夜晚一样,用他沉默而坚定的存在,为年轻帝王构筑起一道无形的、却足以抵御一切恐惧的屏障。
“夜深寒凉,陛下穿上这件新的中衣,睡觉暖和些。”郑众像是没察觉他因冷汗浸湿的衣衫,从食盒旁拿过件素色里衣,展开时,刘肇看见衣料上绣着极小的兰草纹,是他去年随口提过喜欢的纹样。
他坐起了身子,郑众刚好上前,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轻轻扶住他的腰,帮他把衣襟拢好。那触感很轻,却让刘肇瞬间僵住—— 不是冷的,是他习惯了戒备,连这点亲近都觉得陌生。
他没说话,任由郑众帮他把里衣换上。指尖偶尔擦过脖颈,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痒,刘肇的耳尖悄悄热了。
殿内只剩下雨声,和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良久,刘肇紧绷的肩背终于微微松弛下来。他依旧没有看郑众,目光空洞地望着殿顶的藻井,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与颤抖,轻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
“郑众……”
他顿了顿,仿佛需要积蓄巨大的勇气才能问出这句话。
“若有一日,朕……朕欲行非常之事,雷霆一击,乾坤倒悬。你说,这满朝文武,勋贵重臣,朕能信谁?谁敢与朕同行?”
问题如同殿外的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温室殿内。这是诛心之问,是足以掀起滔天血浪的试探。
郑众抬起头。
宫灯的光晕在他清瘦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却让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明亮,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他没有立刻回答,那片刻的沉吟,让刘肇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郑众俯下身,以额触地,行了一个最庄重的大礼。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把经过千锤百炼的利刃,沉甸甸地,能击穿这无尽的雨夜,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印在刘肇的心上:
“陛下,”
“奴婢虽残缺之身,卑贱如尘。”
“然,此身此命,早已许于陛下。愿为陛下手中之刃,扫清寰宇,涤荡奸邪;愿为陛下身前之盾,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那一刻,刘肇在他眼中看到的,不再是奴婢的谦卑与顺从,而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绝,是赌上一切、焚尽自身的疯狂与忠诚。
少年皇帝怔怔地望着脚下这个伏地的身影,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撞着他的胸腔,驱散了盘踞多年的寒意与孤独。他猛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郑众因长年劳作而略带薄茧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郑众都微微一颤。
“好……好!”刘肇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记住你今夜的话!从今往后,朕信你,只信你!”
雨,还在下。
夜色深了,刘肇已经睡熟了。郑众坐在榻边的锦凳上,看着他的睡颜,指尖轻轻拂过他的额发——他睡得不安稳,眉头还皱着,像是还在怕窦家的人。
郑众的心里轻轻疼了下。
窦家像一头巨兽,横在刘肇面前,随时将这少年皇帝撕碎。
但他愿意陪着,哪怕以后是万丈深渊,只要刘肇还需要他,他就不会走。
烛火轻轻晃着,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缠在一起。
殿内,一种比钢铁更坚固的联盟,一种种在权力与绝望的土壤里生长出的情愫,就在这个雨夜,悄然生根,再也无法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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