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经筵暗潮

温室殿的清晨,总是带着一种刻板的宁静。但今日的宁静之下,却潜藏着不同寻常的紧绷。几名小黄门打扫庭院的动作比平日更轻、更快,连眼神都不敢随意交汇。

因为今日是经筵日。大将军、录尚书事窦宪,要求入宫听讲。

刘肇坐在镜前,由着宫人为他戴上沉重的冕旒。十二串白玉旒垂落下来,在他眼前晃动,遮蔽了一部分视线,却也让他的紧张得以隐藏。他透过旒珠的缝隙,看向镜中沉默立于身后的郑众。

“都退下。”刘肇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宫人们躬身退去,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会来。”刘肇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繁复的龙纹刺绣。

郑众上前一步,动作自然地为他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衣领,声音低沉而稳定:“陛下是君,大将军是臣。经筵之上,讲的是圣贤道理,论的是古今兴亡。陛下只需,静听,明辨。”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安慰,却像一块沉入激流的巨石,瞬间让刘肇翻涌的心绪平复了些许。刘肇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郑众总是这样,在他最不安的时候,用最平静的姿态,给予他最需要的力量。

辰时正,百官依序入殿。文东武西,肃立于丹墀之下。

窦宪是最后一个到的。他并未穿朝服,而是一身玄色常服,腰束金带,龙行虎步,未经通报便直接踏入殿门。他身材高大,面容威严,目光如电,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御座之上的刘肇身上,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随意地拱了拱手:“臣,参见陛下。”

他甚至没有等刘肇说“免礼”,便已直起身,自顾自地走到了武将班首特意为他空出的位置前。那位置,离御座极近,近得能让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皮革与权力的凛冽气息,清晰地传到刘肇的鼻尖。

刘肇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他感到喉咙发紧,几乎要喘不过气。他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开始讲解《春秋》的老博士,努力集中精神,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能感觉到,侧后方那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在他的背上。

老博士讲的是“郑伯克段于鄢”,正分析着君臣、兄弟之道。殿内只有他苍老而平板的声音在回荡。

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他。

“博士此言差矣!”

窦宪向前踏出一步,声若洪钟,震得殿内梁柱似乎都嗡嗡作响。老博士吓得一哆嗦,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窦宪身上。

窦宪对那老博士视而不见,目光直接投向御座上的刘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春秋》微言大义,岂是这般迂腐可解?依臣之见,共叔段恃宠而骄,意图不轨,郑伯克之,乃是天经地义!为君者,当断则断,岂能因私废公,优柔寡断,徒留后患?”

他这番话,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影射当下。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谁都知道,窦太后并非刘肇生母,窦宪更非刘肇亲舅,这“兄弟”、“后患”之言,其心可诛!

刘肇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在窦宪那强大的气势面前,竟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屈辱和恐惧淹没了他,他感到自己仿佛被剥光了丢在这大殿之上,接受着所有人的无声嘲笑。他下意识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直静立在自己左后侧的郑众。

郑众微微垂着眼,仿佛殿内的一切纷争都与他无关。但在刘肇目光投来的瞬间,他几不可查地抬了下眼,递过一个极其短暂却无比坚定的眼神。

然后,他上前一步,依旧是那副谦卑恭谨的姿态,对着窦宪的方向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大将军所言,振聋发聩,令奴婢茅塞顿开。”

他先肯定了窦宪,这让窦宪脸上露出一丝得色,也让众臣更加疑惑。

但郑众话锋随即一转,依旧是不疾不徐的语调:“然,奴婢愚见,郑伯克段,其关键并非在‘克’,而在‘克’之前,郑伯已尽其为兄、为君之责,屡次规劝,仁至义尽。孔子作《春秋》,褒贬在于‘克’之一字,正是贬其处心积虑,养成其恶而后一举铲除,失了仁恕之道,非明君所为。”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窦宪陡然锐利起来的视线,继续道:“陛下仁孝,天下皆知。对待宗亲,向来宽厚。纵有小过,亦是以教化规劝为先,此乃圣王之道,与郑伯之心术,岂可同日而语?大将军以郑伯类比,奴婢窃以为……不甚妥当。若传扬出去,恐有损大将军威名,使天下人误以为大将军不慕圣王之道,反推崇权术机心。”

一番话,引经据典,逻辑缜密。他完全跳开了窦宪话语中的政治陷阱,转而从经义本身进行辩驳,最后更是巧妙地将一顶“推崇权术机心”的帽子,轻飘飘地反扣回了窦宪头上!

殿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中常侍的胆识和机锋惊呆了。他竟敢当面反驳权倾朝野的大将军!而且反驳得如此有理有据,让人抓不住任何错处!

窦宪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死死地盯着郑众,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杀意。他显然没料到,这个平日里沉默得像影子一样的阉人,竟有如此胆量和辩才。

刘肇怔怔地看着郑众挺直的背影,那一刻,他心中翻涌的恐惧和屈辱,竟奇迹般地平息了。一股暖流从心底升起,驱散了所有的寒意。他看着郑众,仿佛看着一道突然亮起的、劈开黑暗的闪电。

“你……”窦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气氛剑拔弩张。

“大将军,”郑众再次躬身,语气依旧谦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经筵之上,本为明理。各抒己见,方能触类旁通。陛下圣明,自有决断。”

他将最终的决定权,轻巧地交还给了御座上的天子。

刘肇深吸一口气,借着郑众为他争取来的这片刻喘息和建立起的微弱优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线保持平稳,虽然依旧带着一丝少年的清亮,却已有了几分帝王的威仪:

“郑常侍所言,深得朕心。为君者,自当以仁德教化天下。大将军……征战劳苦,于兵事或有独见,然经义精深,还是多听博士讲解为宜。”

他没有指责窦宪,甚至没有接郑众扣过去的帽子,只是用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方式,肯定了郑众,并委婉地告诫了窦宪——在经筵这块场地上,你,还不够格。

窦宪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狠狠地瞪了郑众一眼,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利刃。随即,他冷哼一声,不再言语,拂袖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经筵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继续进行。老博士战战兢兢地讲着,百官眼观鼻,鼻观心,无人再敢多言。

直到结束,刘肇保持着天子的威仪,在百官的叩拜中,起身离开。当他转身,走过郑众身边时,他的脚步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句:

“……好。”

只有一个字。却重逾千斤。

郑众依旧垂着眼,面容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个在朝堂之上,以言语为刃,直面大将军锋芒的人,根本不是他。

回到温室殿,屏退左右。

刘肇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郑众的手臂,因为激动,手指都在微微发抖。他仰头看着郑众,眼睛亮得惊人,里面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兴奋、难以言喻的感激,以及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感。

“你看到了吗?郑众!他……他当时那眼神!他恨不得杀了你!”少年的声音带着后怕,更带着一种奇异的、被保护的激动。

郑众任由他抓着,声音低沉而温和:“陛下,奴婢微末之躯,生死何足挂齿。只是,陛下今日做得很好。”

他没有居功,反而先肯定了刘肇最后的应对。

刘肇看着他平静的面容,心中那股激荡的情绪慢慢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滚烫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东西。他松开了手,却觉得两人之间,有什么东西,因为今日这场共同面对的风波,而变得更加紧密,更加牢不可破了。

“有你在,朕……不怕。”他低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许下一个承诺。

郑众微微抬眼,看着眼前尚显稚嫩,眼中却已燃起不一样火焰的年轻帝王,心中轻轻一叹。

他知道,今日之后,他与窦宪,已是不死不休之局。而他与这位少年天子之间,那始于依赖,掺杂了太多复杂情愫的羁绊,也更深地缠绕在了一起,再难分割。

殿外,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但两人都知道,这深宫之中的暗潮,非但未曾平息,反而因为今日的碰撞,变得更加汹涌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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