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肇屏退左右,只留下郑众一人侍立身侧。他靠在凭几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郑众的身影。
郑众正弯腰收拾方才经筵上用的书卷,玄色宦官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日光透过窗棂,在他侧脸投下细碎的光影,连睫毛垂落的弧度都清晰可见。
“郑众。”刘肇忽然开口。
“奴婢在。”郑众立即停下动作,垂首应声。
刘肇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什么。他其实没什么事,只是突然想叫叫这个名字,想听听这个总是沉稳应答的声音。
殿内重归寂静,只闻更漏滴答。
刘肇的目光落在郑众的手上——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此刻正细致地抚平书卷的折角。就是这双手,在他噩梦惊醒时为他端来安神茶,在他批阅奏章到深夜时为他挑亮灯花,在他恐惧无助时,曾被他紧紧抓住,当作唯一的浮木。
“你方才……”刘肇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不怕吗?”
郑众将整理好的书卷轻轻放在案几上,动作依旧从容:“奴婢只知道,不能让陛下受辱。”
不是不怕,而是不能让他受辱。
这句话像一片羽毛,轻轻搔过刘肇的心尖。他想起方才在殿上,当郑众挺身而出与窦宪对峙时,自己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不只是因为恐惧,更因为一种奇异的、被守护的悸动。
“坐吧。”刘肇指了指对面的坐席。
郑众微微一怔:“奴婢不敢。”
“朕让你坐。”刘肇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任性。
郑众迟疑片刻,终是依言在席上跪坐下来,却仍保持着谦卑的姿态,半垂着眼。
刘肇却不满意这样的距离。他忽然起身,走到郑众身旁,学着他平日的样子,也在他身侧的席子上坐下。这个举动太过突然,郑众的身体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
“看着朕。”刘肇说。
郑众缓缓抬眼。四目相对的瞬间,刘肇忽然发现,郑众的瞳孔并不是纯黑的,在光下透着浅浅的褐色,像他幼时把玩的琥珀。
太近了。近得能看清他眼里的细微波澜,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
刘肇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他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近的距离,郑众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想起生病时,郑众彻夜守在他榻前,用手试探他额头的温度。
那些曾经理所当然的亲近,此刻却让他心慌意乱。
“若是没有你……”刘肇的声音有些发颤,“朕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句话太过直白,几乎剖开了他所有的依赖。郑众的睫毛轻轻颤动,似是被这句话烫着了。
“陛下是天子,”郑众的声音比平日更低沉,“自有神明庇佑。”
“朕不要神明庇佑。”刘肇脱口而出,“朕只要你——”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顿住了。这句话太过逾矩,连他自己都被吓到。他要郑众什么?要他的忠诚?要他的陪伴?还是要别的什么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郑众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殿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熏香袅袅,在两人之间缠绕出暧昧的形状。
刘肇看着郑众微微抿起的唇,忽然想起昨日读到的诗句——“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他当时还不懂那种倾慕是怎样的心情,此刻却恍惚有些明白了。
即便郑众从不笑,他也觉得好看。即便郑众总是垂着眼,他也想一直看着。
这种陌生的情愫让他害怕,却又忍不住靠近。他悄悄挪近了些,衣袖几乎要碰到郑众的衣袖。
“你的手……”刘肇忽然注意到郑众右手食指上有一道细小的伤口,“怎么了?”
“整理书卷时不慎被纸划伤,无碍的。”郑众想要将手缩回,却被刘肇一把抓住。
这个动作太过突然,两人都愣住了。
刘肇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那是与后宫妃嫔柔荑完全不同的触感——带着薄茧,骨感,却让他舍不得放开。
“陛下……”郑众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慌乱。
“别动。”刘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他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小心地为郑众包扎那个小小的伤口。动作笨拙,却极其认真。
郑众的手在微微发抖。
“疼吗?”刘肇抬头问,眼里是纯粹的关切。
郑众避开他的目光:“不疼。”
可刘肇却觉得,疼的是自己的心。当他看见这道伤口时,心口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这种感受如此陌生,让他无措,却又甘之如饴。
为郑众包扎好伤口,刘肇却没有松开手。他轻轻握着那只手,像是握着一件稀世珍宝。
“以后要小心。”刘肇的声音轻得像梦呓。
“是。”郑众试图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
这一刻,刘肇忽然明白了——他想要的不只是郑众的忠诚和陪伴。他想要的是这个人的全部注意力,想要他永远只看着自己,想要触碰他,想要……更多他说不出口的东西。
这种认知让他心跳如鼓,脸颊发烫。他应该放手的,这是不合礼法的。可他就是舍不得这片刻的亲近。
“陛下,”郑众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这不合规矩。”
“在朕这里,朕就是规矩。”刘肇执拗地说,少年天子的任性在这一刻显露无遗。但他心里知道,这不是天子的威严,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在挽留心爱之人的笨拙方式。
他终于缓缓松开手,指尖却还留恋着那份温度。
郑众立刻收回手,将那方丝帕小心收好,又恢复了恭谨的姿态。但刘肇看见了他泛红的耳尖,这让他心里泛起一丝隐秘的欢喜。
原来不是他一个人在为这种陌生的情愫所困。
“退下吧。”刘皓说,他需要独自理清这纷乱的思绪。
郑众躬身行礼,缓步退出温室殿。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刘肇轻轻握住刚才触碰过郑众的那只手,指尖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他想起诗经里的句子——“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也许从那个雨夜开始,有些东西就不同了。不是天子对臣子的依赖,而是一个少年对另一个人的朦胧倾慕。
这种感情注定不见天日,却在他的心里悄悄生根发芽。他望着殿外郑众远去的身影,暗暗下定决心——
无论如何,他都要将这个人留在身边。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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