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新皇登基了,隐隐约约传来礼乐声,沈命有些吃力地望着天空,她记得今早还看见一抹嘹亮的晨光,晃得她眼睛疼,如今上方却空空荡荡。

不知怎么,沈命忽的想起赵挽正那双后来愈加寡情的眼睛。

她蹒跚转过身,收拾东西准备退休,一个宫女走进来:“中林大人,《文纪》修好了。”

沈命回过头:“我能看看么?”

这是记录赵挽正起家史的书。

但凡是开国皇帝,总有个牛逼哄哄的身世,史官吹捧赵挽正英明神武德才兼备也就罢了,就连她造反的理由都编了一个天生异象、天命所归。

这多少有些给赵挽正打圆场的嫌疑,其实沈命觉得,对于史书怎么写她的,赵挽正估计压根不大在意。

按照惯例,造反的多多少少都要找点什么由头,比如拯救苍生,劫富济贫,最好还能和前朝皇亲国戚攀个关系,好宣称自己是正义之师。

赵挽正俨然是个异类,她在众人造反时也凑了个热闹,但从没找过借口,造反的目的……就是造反。

赵挽正这人,名里带个正字,从前一点都不正,总归来说,她是个不太讨人喜欢的孩子。

第一,她的家庭成分不好。在单朝末年,她爹赵风行任大将军,权倾朝野,把持朝政,狂的就连当时的皇帝老儿都不放在眼里,所以赵挽正从小接受的就是这种唯我独尊的教育,从不正眼看人。

第二,她的品行不好。她干的最轰动的一件事,由于太过离谱,喜提“年少成名”。根据民间流传最广的版本,故事是这样的——

太尉李园柏想让自己儿子和赵挽正联姻,赵挽正听到消息,嗤笑一声:李园柏那老不死,赵风行迟早有一天被他坑进阴沟里。

赵风行听到这话竖起眉毛,骂了一天娘,赵挽正也不恼,翘着腿坐那等他爹口干舌燥,才说:你就歇歇吧,你骂我娘不就是骂你老婆。趁着赵风行傻眼的功夫,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可千躲万躲,太尉那儿子(沈命这些年见过的人实在太多,此人在那段动荡岁月里没留下什么痕迹,史书没有他的名字,已经没人知道他叫什么)还是被赵风行请进家门喝茶,从早等到晚,赵挽正才打着哈欠回来,也不知是真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反正赵挽正正眼都没瞧他一眼,直接走了,被叫住才看了眼站自己家这二愣子,当即就一个眼神甩过去:你丫谁啊。

俩人都是**,一个不和竟然打了起来。

赵风行知道后,暴跳如雷:“小兔崽子谁你都敢揍,你是爹还是我是爹?来来来,你把我也打一顿。”

赵挽正倔着脸不吭声。

据说赵风行当时一脚就踹过去:“说话!”

赵挽正:“你是我爹,我哪敢对你动手。”

赵风行一下就气笑了,来来来,今儿我就不当爹了,你跟我比划比划,

正常人都知道这是气话。

赵挽正不是正常人。

她当即跟老爹干了一仗。

第二天消息就传遍了,赵风行带着伤一瘸一拐上朝,他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却不得不看几眼太尉的面子。

太尉那儿子的伤是小事,最难以解决的是太尉的面子问题,这么一来太尉反而算是有了台阶下,原来只是个疯丫头,大家都丢了面子相当于没丢。

不管京城的人如何议论纷纷,赵风行还是一样的高调,赵挽正也还是一样的不着调,也幸亏他们如此作风,沈命在十六岁时得以见到十七岁的赵挽正。

单末单灵帝五年七月十七,沈命跟着她娘去城里打秋风,撞上一场大热闹,整条街张灯结彩,比过年还热闹,摆满了流水席,沈命闻着饭香肚子叫得响,偷偷向人打听:“这是谁家这么阔气?”

那人正和邻座交谈,闻言道:“大将军家的大小姐,花这么多钱给她家那疯丫头过生辰。”

一旁的人手肘捅他一下:“他家堆金积玉的,你管他花多少钱呢?咱们吃好就行了。”

原来赵风行为了挽救自家女儿岌岌可危的名声,摆了好大排面,大人物都在将军府,至于外边的席位,随便什么人,只要坐下,准要好好招待。

沈命正和人抢着鸡腿,被人拍着肩指着远处一个背影,那就是赵挽正。

赵挽正穿着一身蓝裙,个子高挑,脚步又快,裙摆飘展,一个人跑过来低头哈腰跟她说着什么,沈命远远看着,想象不出来赵挽正的神色,她忙着一只手疯狂往嘴里塞肉,一只手悄悄往袖口里偷藏糕点,想着,要是这位大将军家的千金日日过生辰就好了。

等沈命借了钱准备回家,她娘忽然想起要去买些布料,沈命一个人在街上等,一个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疯子,歪着头朝沈命嘿嘿笑了笑,伸出一只脏的像黑炭一般的手,朝沈命摸过来。

这年头动荡不安,也没人伸出援手,沈命只能一边推着那疯子,一边逃命地跑至墙角,和一个人撞个正着。

那人利落把她拽至自己身后,抬脚把那疯子踹倒,不想沈命在向后倒时拽住了她的衣袖,只听一声脆响,一串琉璃手串摔碎在地上。

眼前人惊愕低头,沈命扫一眼她的打扮,觉得有些眼熟。

“挽正。”

沈命朝那道温婉的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孩缓缓走来,望见赵挽正的脸色后,步伐加快了几分,赵挽正闻声回头,伸手朝那女孩走过去,小心搀扶。

那女孩腿脚似乎有些不便,可她来不及注意这些,满脑子都是完蛋了完蛋了,赵挽正的东西她怎么赔得起。

被搀扶着的姑娘面色关切看着沈命,她旁边的赵挽正警告地剜了一眼地上还在咕哝着什么的疯男人,吓得他打了个哆嗦,连滚带爬溜了。

地上只剩下被摔碎的琉璃手串。

赵挽正是个财大气粗的人,除了脸色不好,看着沈命的打扮也没说什么,只语气冷淡让沈命走了。

“等等。”

赵挽正声线比起旁人有些低,听着总给人一种不好惹的感觉。

沈命僵在原地,默念着这姑奶奶可千万别又找她算账。

结果赵挽正给她抛过来一个小瓷盒,沈命呆愣在原地。

“擦伤药。”赵挽正语气淡漠。

说罢小心搀扶着身边的姑娘就要走,那姑娘笑望了眼赵挽正,无奈摇摇头,回头温声嘱咐沈命回去路上小心。

沈命脑海空白转身走了几步,看着刚刚狂奔时不知什么时候擦伤,还在流血的手,又猛地回过头,看着前方并行的两人,那姑娘身边跟着几个丫头,却被赵挽正亲手扶着,抬头笑着朝赵挽正说着什么。

赵挽正的头微微偏向那姑娘,听她说话,偶尔也回几句,更多的是盯着路面。她这人自己走路时不仰着鼻孔看地就不错了,搀着人时却小心盯着路面。

所以十七岁前,沈命对于赵挽正只有个子高,性格傲的模糊印象,当然,最主要的印象是,有钱,很有钱,如果她没有听过赵挽正的传言,沈命想,她或许会认为赵挽正是个好人。

一年后,冬,大雪。

恰逢沈命的爷爷去世,沈命的爹花了钱,找算命先生一算,如果能埋在东向二里地外,外形像根笔杆子的田里,后辈能出状元,再不济也是个大文官。

沈二丫心想他们这一大家子文盲,真出个状元才活见鬼,又看着只会啃手指的弟弟,更是不抱希望。

大雪封了路,沈命一家五口挤在炕火边,饿得说不出话,门外突然几声细微异响,紧紧挨在一起的一家五口齐齐扭转了脑袋。

沈命想了想,让他们别动,自己走了出去。

大雪封了路,零星的雪点贴到沈命后颈,她缩了缩脖子,在黑夜中扫了一圈,黑暗中也似乎有无数眼睛审视着她,无端让人恐惧。她正要转身回去,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西边靠墙的小牛蓬有些不对劲——好像有人。

那牛棚现在就零零星星搭了几根草,上面堆满了雪,牛早些时候就死了,只剩这个牛棚常年来无人打理。

沈命一步一个深雪坑,走到牛棚里,一脚踩下去,掉下来几根茅草和许多灰尘,以及洋洋洒洒的碎雪。

隐约好像看到一双眼睛,然后她背后一凉,面前闪出一个人来,狠狠钳住她的脖子。

沈命艰难抬眼,对上一双狠厉的眼睛,沈命毫不怀疑她会真的要自己狗命。

这人打扮像个旅人,头发潦草,衣着褴褛,身形瘦削,面容冷峻。借着月色和地上积雪的反光,才模糊看见这人左肩和右腹上还有一大片暗红。

掐着她脖子的这女人和她记忆中的样子相去甚远,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个落魄的女人是赵挽正,不过出于某种直觉,她没出声。

牛棚上的积雪因这土墙一震哗的一声撞到地上,堆起半个人高。

家门从里面打开,沈命她娘探出头:“二丫!什么事?”

沈命惊恐地看着她,眼神示意赵挽正自己不会轻举妄动。赵挽正松了几分手上的力道,沈命忍着咳嗽的**,朝母亲道:“没事,天黑没看清路,撞到牛棚杆子上了。”

赵挽正一直没有松开掐在她脖子上的手,等她母亲又嘱咐了声小心回了屋,才又将视线定到沈命脸上,赵挽正应该许久没进食,嘴角泛着白色死皮,说话声音像用石子划着木片,并且很没礼貌:“你们家死了人。”

她语气肯定,沈命也不知道她如何得知的,只能尽量压低声音,不惹怒这个危险分子:“你要干什么?”

赵挽正清楚地盯着沈命脖子上搏动的血管:“借点东西。”

沈命正疑惑着,见赵挽正的目光转向屋外停放的一口棺材。其实像她这样的人家,死了人更多就是往土里一埋凑合凑合就算了,只是沈命她爷爷之前也算半个读书人,总是吹嘘之前多么体面,临了的遗愿就是想办个好丧事。

如果是几年后作为赵挽正下属的沈命,一定觉得对于赵挽正这种本身就不太正常的人来说,这种要求倒也正常。

可现在的沈命只觉得惊恐,赵挽正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理由:一枚玉扳指,成色普通,外形还有些缺损,对于赵挽正那种富贵人家恐怕看都不会看一眼,对于沈命这种穷苦人来说,卖掉可以典当至少两个月的花销。

沈命眼前的玉扳指在她眼里变成白馒头、米粥,好久都没吃一顿正经饭了——她想。

第二天,沈命一家人抬棺出发,沈命他爹道了声怪:“怎么这么重?”

沈命使劲托着棺材:“咱都多久没吃饭了,雪化了,木头还泡了水,能不重吗?”

走到城关时,被排排官兵拦住,举着两张画排查,俨然就是赵挽正,至于另一个小男孩,沈命倒不认识。

这些官兵比往常严肃许多,持着刀把每个人的脸掰过来比对。沈命只觉得自己心脏要跳出来了,问到她时,沈命装作若无其事:“这人是谁?”

那官兵踹她一脚:“管那么多干什么?见过没?”

沈命摇了摇头。

正要放他们一家人出城时,一个官兵拦住他们,目光锁向那口棺材。沈命吓得呆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完了,被发现的后果:一家人全部暴毙。

那官兵一步一步走向棺材,俯下身,这些动作在沈命看起来格外快,也格外慢,直到那官兵捂着嘴干呕了一声,低骂了句什么,才挥了挥手,放他们过去。

这棺材冒着让人无法忍受的恶臭,明明昨天还没有这么明显,沈命猜测是赵挽正做了什么手脚。

沈命松了口气,腿有些软,一时没抬稳,打了个踉跄。

“等等!”

一个官兵厉声呵道,指着棺材:“开馆。”

沈命瞬间全身脱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只觉得大脑一阵轰鸣,魂像飘在外面似的,听到几个官兵迈着沉重步伐走到棺材边,然后是开馆的闷响,沈命僵在地上动弹不得,仿佛看到了自己一家被砍头的情形。

和赵挽正的这笔买卖,亏大发了。

沈命趴在地上,听那头领骂了声,然后让他们出城。

沈命咽了下口水,偷偷朝那口棺材瞄了眼,没见到赵挽正的身影。她松了口气,又后知后觉,浑身脱力,再次去抬棺材的时候,差点手抖砸在地上。

赵挽正去哪了?

直到回程,沈命还在纠结这个问题,怀疑自己那天看到赵挽正是在做梦。

三天后,传出赵挽正一家的消息——太尉联合皇帝发动宫变,赵风行一脚踏入宫门,立刻人头落地,于此同时,赵挽正一家被屠戮殆尽。

除了赵挽正和她八岁幼弟赵守正不知所踪。

等这件大事传到他们这群老百姓这里,已经距事发近一个月了。沈命说不清自己听到时是什么心情,可能带着几分唏嘘,没多久生活的重压倾轧下来,沈命已无暇关心别人的家事。

赵风行在京外的旧隶大多发动兵变,也有许多其他势力蠢蠢欲动。

风波也牵涉到了沈命一家。

每隔那么几天,就有些势力像一阵大风,扫荡每一户平民百姓,刮分财产。有的有良心点,主要抢有钱人,再有良心点的呢,还会把钱分点给贫苦人家,更多的,是专抢穷人的东西,越穷搜刮得越厉害。

沈命一家倒霉得很,抢富人的时候,沈命刚把玉扳指卖了——被抢,轮到抢穷人的时候,他们一家又变成最穷的——又被抢。沈命爹娘每天呜呼哀哉,直叹活不下去。

天道不让人活,沈命一家就真敢死,勉强撑过三个月,沈命父母、弟妹全部死亡,她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民,她也不知道要到哪去,只知道往哪走可以勉强苟延残喘一下。

许是她和赵挽正命里有些难解难分的孽缘,一年后,在珃郡,沈命再一次见到了赵挽正。

那个时候,沈命的目标只是想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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