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一年里,沈命一边流浪一边讨饭,哪里有吃的,她就往哪走,就这么,她逃到了珃郡。
郊外,沈命和人争夺一块好多天前的发黑的烧饼,被三个地皮流氓踢在地上踹。
一片落叶飘下来,盖在她的眼睛,然后顺着脸颊滚落在地。
这时,赵挽正忽然出现在沈命的视线,沈命当然没有庆幸旁人没有死的高尚节操,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或许有救了。
“赵——”
“照照照,照什么照!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敢跟老子抢东西,呸!”
小腹被人踹了一脚,喉头涌起一阵血腥味。
余光里,赵挽正朝这边望了过来,并朝身边一个小伙子说了什么,朝自己跑过来。
没等赵挽正跑过来,得到危险解除的信号后,沉重的疲惫像一杆巨锤轰的一声砸向她的脑子,沈命视线一下子黑了下来。
……
沈命动了一下,腹部的伤口和难熬的饥饿感让她龇牙咧嘴,环顾四周,空无一人。
她在床上坐起身,这是一间逼仄的营房。除了一张勉强可以容纳两人的床外,只剩床旁一个矮凳,屋子中央一个小桌,和一个简陋的床旁柜,做工粗糙,看着简直一碰就要散架,沈命猜测是赵挽正自己打的。放了这几样就已经让不大的营房显得拥挤不堪。
里面只有一扇窗,又全是木制的器具,可屋里没有异味,透着一股干爽的味道。
矮凳上放着一碗粥和几个烧饼。
沈命狼吞虎咽吃完,一直等到晚上,都没见人来。
北方的夜晚黑的让人害怕,在沈命以往的生活经历中,不做事的时候点灯、或是炉火大了些都要挨劈头盖脸的责骂。
夜深了,伸手不见五指,外面时不时传来几声谁的粗声咳嗽,还有什么鸟兽凄厉的叫喊。
珃郡在极北方,虽然现在是晚秋,可白天已经很冷了,夜晚更是能把人冻僵。沈命跺着脚,两只手来回摩擦,又哈了几口热气。
直到她什么也看不到,沈命双腿麻木,坐在床上,抱着双肩,身子颤抖得厉害。
快被冻晕过去时,沈命听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一道黑影走进来,看不太清,门吱呀一声关上。
来人慢慢走近,还有脱衣时衣料摩擦的声音,忽然,那人动作停下来。
“没睡?”
话音刚落,矮桌上点起灯,赵挽正一只手举着烛台,一只手还扯着领口。那张暗黄烛光后朝沈命望过来的面容上眉头微蹙,显然没想到沈命会坐在这里。
沈命心想:那不是废话,我敢睡吗?
“抱歉,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人在屋檐下,沈命连忙道歉。
整间屋子只有赵挽正的脸在烛光下,所以即使赵挽正身形停顿一下后,嘴角的弧度几不可察,沈命还是感受到了她嘲弄的意味,更加手足无措。
赵挽正没管她,继续解着外衣。沈命站起身,突然一阵眩晕,一只手拽住她,比沈命的手要温暖许多。
她看着赵挽正黑夜里漠然的脸色,急忙道:“对不起——”
显然那人没耐心听她说完,越过她把外衣搭起后,手臂一展,撑开了床被。
多年贵族生活到底在赵挽正身上刻下了印记,她个高腿长,一步就能走出旁人一步半的距离,竟也显得气派,只是动作还是带着些许与生俱来的野气,够不上文雅。
“你睡里面。”
赵挽正又给沈命扔过来一件薄袄让她换上。
自此以后,赵挽正就没再说话了,她把烛台放在床边的矮凳上,坐在一边读着书。沈命抓紧时间换衣服的间隙,注意到矮凳上有几滴陈旧的蜡油,她垂下眼,缩进被子里。
对比这个传言中脾气很不好的女人,沈命宁愿紧紧贴着冰块一般的墙面,冷风从左侧灌进来,惹得她忍不住扭了下腰。
赵挽正看她一眼,倾身过来,揪起被沿往沈命那边扯了下。
沈命下意识往墙面贴得更紧,赵挽正的瞳色比旁人要黑许多,看见沈命的动作忽然笑笑:“我又不吃人”
“对不起,我只是怕麻烦你,当牛做马你可能不信,但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你好像很喜欢道歉。”
沈命一下子哑然,有些酸涩,又无从解释。
“抱歉……”意识到自己又下意识道歉,沈命立刻停住,她不知道赵挽正喜欢什么样的性格,索性破罐子破摔:“我只是怕你把我赶出去。”
赵挽正又笑起来:“我长得有那么可怕吗?”
人人都说女孩最美在十八岁,可赵挽正最有魅力的年纪却是二十八以后,此时接近二十的赵挽正五官顶多称一声清秀,眉宇间透着这个年纪的青涩,远谈不上俊美。
当然,更谈不上可怕。
这是沈命第一次见到赵挽正真切笑出来的样子,原来她有两颗虎牙,冷着脸的时候让人不敢亲近,笑起来就判若两人了。
赵挽正不喜欢扭捏绕圈子的人——这是沈命得出的第一个结论。
“也难怪,第一次见面就掐你脖子了。”
“不是的。”
或许是暖黄的烛光显得披着长发的赵挽正比往常柔和些,沈命知道赵挽正说的第一次见面是那个雪夜。
但不是这样的,沈命跟赵挽正说起她们第一次见面。
赵挽正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她,沈命声音越来越小,然后用极小的声音问她:“你想起来了吗?”
赵挽正很诚实:“不记得。”
沈命低下头,她已经预料到这个回答,但还是有些失落。
“抱歉。”
沈命抬起头,看着赵挽正,有些反应不过来刚刚那句抱歉是否真的是她说的。赵挽正脸上其实没有什么真的歉意的神色,应该是沈命脸上的失落太明显,她只是按照沈命这个“爱道歉”的习惯,随口跟她说的。
沈命一下子开朗起来,眼里亮晶晶的。
“谢谢你救我。”
赵挽正笑了一声:“想什么呢?李大娘那边缺人手,你明天去帮忙。”
这幅老板嘴脸赵挽正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也不管沈命能不能顶上,就这么自说自话定了。
这时候的沈命还很老实:“要我干什么呀?”
“当苦力。”
赵挽正的那两颗虎牙似乎发着光,提醒沈命她已经掉进一个大坑。
从这天开始,沈命用乞丐的身份,入了伙,第一份工作,是当苦力。
第二天,沈命醒来的时候,赵挽正已经晨练回来,身边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灵活的小伙子。两人额头上有些细汗,这种天气,沈命裹紧了衣服仍觉得冷,可这两人却嫌热,外袍搭在手肘处,赵挽正甚至弯起袖口,露出半段肌肉线条极其漂亮的小臂。
伍小五走路轻快,在赵挽正旁边看见沈命时,抬起手臂朝她喊:“嘎嘎。”
沈命朝身后看了看,不知道伍小五在找谁。
“小五,你带她去找李大娘。”
赵挽正似乎很忙,吩咐了一句,就转身去练兵场了,
“嘎嘎,你和我们老大是什么关系?”
沈命瞧了这过分自来熟的人一眼:“谁是嘎嘎?”
“你啊,你不是叫沈二鸭吗?”
人在屋檐下,沈命不敢惹他,露了个假笑:“之前有过一面之缘,不熟。”
路上伍小五叽叽喳喳,沈命有种给他灌哑药的冲动。
好不容易到了北营后厨,才摆脱了耳边这只苍蝇。
或许是赵挽正早早打过招呼,李大娘又是个很和善的女人,见了沈命先捏了捏她瘦得只剩骨头的身子骨,说她太瘦了,然后给她开了小灶,端给她一碗肉粥。
沈命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善意,很快和李大娘熟悉起来。
赵挽正说让她干苦力,只是吓唬她。李大娘嘱咐沈命这段时间先把自己养胖些,只给她安排了些轻松的杂活。
剩余的时间里,两人聊着八卦。
首先打听的,是赵挽正。
沈命好奇了许久,赵挽正是怎么做到不仅没死,也没隐姓埋名,甚至大摇大摆在这里生活,还能做到给沈命安排工作的。
从李大娘口中,沈命才得知赵挽正当年出逃,虽然赵风行的旧隶大多在南方,可赵挽正一路往北,到了珃郡。
珃郡是边陲小郡,郡守叫尹达,原是赵风行手下一个毫不起眼的下属。
赵风行倒台后,他眼见周围几个邻居全都造反,便也打着为赵风行鸣冤的旗号自封为侯,与单朝彻底切割。
赵挽正投奔这里后,她是老东家的女儿,尹达也不好把人扫地出门,就派她去做了个北营小队长,管着二十个人,是个不大的闲职。
“那伍小五呢?”
李大娘一听这名字就开始笑:“他是不是欺负你了?他最皮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一开始他还跟挽正不对付呢。”
沈命侧目,李大娘见她惊讶,便给她细说了一年前的事。
那时伍小五本应该升职,毕竟他机灵聪明,又武力出众,但上级并不喜欢他。
伍小五个人想法太多,又不喜欢按照命令行事,做事过于跳脱。虽然办事麻利,但这种不听话的人没多少上司会喜欢。
好不容易论能力轮年资,再不给伍小五升就说不过去了,偏偏这时候赵挽正来了,珃郡郡守尹达正想着给她个什么官,便让赵挽正顶替了伍小五的队长位。
伍小五本来被压了这么久已经很不爽,好不容易看到盼头又被赵挽正给抢了,更加不服。
于是赵挽正组织晨练,他在被子里睡大觉,赵挽正派他守门,他跑去打野鸡。
赵挽正忍了三次,然后派人把伍小五捆了过来,按军令要打他二十大板。
剩下的人全都开口求情,他们对于这个刚来就骑到他们头上的女人也是不服气的,伍小五一看众人都挺他,一下子来了底气,破口大骂,大致意思就是,你赵挽正一个关系户凭什么在他们这些练家子面前吆五喝六,有本事真刀实枪干一下,别整天拿着鸡毛当令箭……
“好”
伍小五还在骂着,突然回过味来,“好什么?”
“不是比武吗?你挑几个人,和你一起上,如果我赢了,你再加二十军棍,如果我输,我立刻辞职滚蛋。”
伍小五笑了声,仰起头,轻慢道:“我不欺负女人,你随便选一把兵器,我再与你一战。”
赵挽正也不与他辩,取了一把剑来。
“请”
赵挽正这种纨绔子弟,虽然之前不把心思放在正事上,但她从小就听她爹说砍了多少多少人,家风就是唯我独尊,狂的冒烟,又跟着正统武学师傅习武,骨子里刻着的人生准则就是绝不受委屈。
像她这种之前没理也要闹三分的性格,忍伍小五已经够久了,还敢跳出来,打的就是你。
伍小五还以为能风光一把,拳风朝着赵挽正袭去,赵挽正右手握着剑身背在身后,身形一错,没人看清她怎么动作,就见赵挽正只用一只左手卸了伍小五的力,然后当胸一击,把伍小五掀翻在地。伍小五颈侧一凉,赵挽正垂眼看着他,手中的剑抵住伍小五的喉咙。
“服了?”
伍小五咽了口水,胸膛还余惊未缓地起伏着,他点点头,颈侧的冰凉才移开。
赵挽正取出一块布料,仔细擦着剑,扫了一圈:“还有人不服?”
就这样,伍小五结结实实挨了四十棍,屁股肿了一个月,再也不敢违抗赵挽正的命令。
不过,他真正佩服赵挽正是在一个月后,赵挽正带着伍小五在内的八个人去邻郡采买物资。
路上碰到一伙猖獗的强盗,商道上被打劫的人不少,赵挽正见这帮土匪并未杀人,便由着那帮强盗把东西掠去。
伍小五偷偷在心里骂,那么神气,碰到事儿也只会躲,东西被抢了他们这几个人回去怎么和郡守交差。
等强盗走了,赵挽正提起刀,对唉声叹气的商贩道:“诸位在此稍候。”
说罢便飞身上马,单骑追着三十多人奔去。
伍小五见情况不对,连忙也扯了匹不知哪个商贩拉货的马追去。
终于在跨过一座木桥后的一片树林边看到赵挽正骑的那匹白马,赵挽正却不知所踪。
伍小五走进树林,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近十人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身上的伤干净利落,全是正中死穴。
天边晚霞紫红,树林里落叶纷飞,赵挽正脸侧还有血,喘着气靠在树旁擦着剑身上的血。
等伍小五来了,赵挽正直起身,指挥他们几个去把那些强盗抢的东西如数归还给商贩。
当其他人大喜着牵马拉车过来领东西时,还是只有那匹马在桥边吃草。伍小五扫了一圈,终于瞧见赵挽正——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溪流边,掬一把水,抹干净脸上的血,察觉到伍小五的目光,站起身,朝他望过去:“什么事。”
那时赵挽正脸上还不断有水滴落,长睫上也挂着水珠,更显得她眼神冷漠。
伍小五走上前,跪拜在地:“小弟先前有眼无珠,得罪了老大,望您恕罪。”
这是伍小五第一次叫赵挽正老大,他也没有想到,后来一众陆陆续续加入赵挽正集团的人,将这种叫法延续了下来。
赵挽正深深看他一眼,扶他起来:“往日种种我早已记不得了,快快请起。”
伍小五又不解:“刚才那些贼人行凶时为何不打?难不成瞧不上我?”
“有许多平民,在那打起来不知要误伤多少。”
那些商贩听了也过来,纷纷跪下,直呼仁义。
这件事,赵挽正本人从没提起过,倒是伍小五逢人便说,人人都笑他已经成了赵挽正的狗腿,他也不恼,反而引以为豪。
沈命听着,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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