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凋零之期

天色黑得渐早,宦奴们各个儿踮脚取下鎏金烛台,拿铜签子拨亮将烬的灯芯,整座宅邸沉入靛青色的寂静。

胡萤抱膝坐在寝居前,尤看一局不关己的棋。她不知是否该在这儿坐着,还是去往何地。

宅主将她视作女奴,整座宅邸却并没有女奴的居所,亦没有安置她的落脚处。今日里与男奴共食共饮,他们的目光俱很惊异,胡萤不解,却也不敢多问。

宅奴们行事在她看来奇异,匆匆行事又急忙退去,似乎不能在宅主所在之处留下丁点儿痕迹。可若真如此素简孤僻,又为何将她留在身边?

“郎主归府——”

重重院门外,胡萤听见一记长声,她掸掸衣袖,也从石阶上坐起了身。

纷杂的脚步声频踏将近,她偷偷觑着,徐无因与他仍一前一后走着,俱是面色晦暗。

胡萤在灯下望见他衣袍上的蛇蟒奇兽,心中突地一跳,约莫有些猜想。她接着去看他的神情,仍是一味的疏离,今日更见阴沉。

“郎主,缘何不教医官进来诊看?”徐无因的声音急促。

“寥寥轻伤,你何时学会兴师动众。”他淡声。

“血痕见肉,若染了腌臜……”

他低喝:“住嘴。”

徐无因不敢再出声。

何让步到她身前,脚步一遏,别眼:“我记得你识字。”

胡萤眉头一跳,低声应下。

“奴识字的。”

何让对徐无因开口,“将药匣递予她,你去休憩。”

徐无因微微一怔,遂将掌中匣子交去,嘱咐:“共三层药,次序用量均不能错了。”他遂作揖,退到廊下背身而去。

幽夜冷风,何让踏入内室,胡萤捧着药匣,亦步亦趋跟上去。风声被拦在门前窗外,室中泛着暖,连带着阵阵幽幽苦香。

何让坐在灯下,探开袖袍,赫然遍布着暗红抓痕,半凝着血渍,伤处浮肿,抓痕密密麻麻,边缘翻卷着腕肉,胡萤不由触目一惊,与他四目对上。

“上药吧。”他低声。

胡萤将药匣置在案上,半伏下身来取药。

烛火在素纱灯罩里摇曳,将她的影子叠在他挽起的衣袖间,药杵碾碎的白及粉末簌簌落入青瓷碗,混着三七末泛起冷香。胡萤拈起浸透药酒的棉纱,悬在狰狞的抓痕上方顿了顿,最终轻覆上去。

她身段儿折下去,宽敞的衣衫愈发不能蔽体,乌发也半垂,晃荡在他耳侧,暗香细微。趁着烛光幽幽,何让觑见她颈下朦胧雪色的娇雅,只一瞬,他将眼目阖起,呼吸一错。

“想必是郎主在乎的娘子吧。”胡萤轻声。

何让一怔:“你说什么?”

她私以为说错了话,忙扭开话梢:“郎主何故被抓致此伤?”此刻他终于会了她的意,她是料想这些伤是男女情爱、鸳鸯纠葛所致。

他自知嘲弄。

“是长者所伤,我不过也是一介家奴,如何反抗。”

胡萤上药的手微微一顿:“郎主是要官,非富即贵。”

“你远在明州,也知晓朝服官袍之制。”

待药上成,他有意别开颈,与她垂散的青丝相错。何让拢起袖,任辛凉沁在腕上,掀眼觑她。

“即便郎主不袭,奴也知晓宅院规制、钱帛米价,郎主非富即贵。”她垂眼。

何让淡声:“你是宅奴,我也不过是宫奴罢了。所谓富贵,不过从四方矮墙越到四方高墙里去,没有区分。”

“今日如何?”他忽问,是指那个受刑的男人。

胡萤心中已知两人的关系,一时不知从何谈起,有些含糊:“那位郎君一贯寡言,除了叫痛挣扎,便央求奴为他捎段话。”

何让眼风一沉,落在她面上,静等她说下去。

“郎君说,昔日雪夜,父亲走了那日,母亲曾抱着你我兄弟二人,说日后彼此……”

她的话霎时被堵在喉间。

他面色僵冷,只是阔步过来。

下一瞬,一面糙热的掌心遽然扣紧她的细颈,连带着将两人一路逼到窗下。

胡萤被他抵在门旁,不能呼吸,脸色涨红。她不知哪个字触怒了他,只是颤抖着攀上他施力的手背。

何让袖间还盈着苦涩药香。

她试图告饶,脱口的字句破碎:“郎、郎主……我做错什么……”

跳动的光晕里,何让眼底的讥诮、厌恶、冷漠分明强烈,适才的灯下短谈更像须臾一梦,虚实难辨。胡萤退无可退,两腿乱蹬着挣扎逃脱,衣衫已扯得凌乱不堪。

她的脖颈细瘦,肤若雪玉。

他只是如此用了三分力,就已将她面上逼出赤红。

这个女人的惧怕与无助,何让已不是第一回见,从笼中到草席,从内室到他掌中,已经有四回。

一开始,这张绝色风流的面容因无助、惧怕而扭曲时,他只是感到无谓。男男女女的哭喊与恐慌,何让的刀刃见过,也尝过。

时至今日,他亲手将她握住,要裁决她的生死时,又是另一番感受。女人的皮肉细软,瘫在何让的手心里,没有定数。她如此想活下来,以至双眼里已盛不下恐惧和无助,只是焦灼地渴望与央求。

他猛地松开手。

胡萤跌跪下去,扑瘫在案前,剧烈地喘/息。衣衫已乱,她两腿大半滑出衫底,也在颤。

胡萤尚不知自己具体犯了什么错,但也明确感觉到那段话惹他不快。偌大的内室,只剩一个女人猛烈清晰的咳嗽、喘息声。

“你不求我让你活?”何让觑着她。

胡萤眼中已充了一层血,哑着声:“奴不知犯了什么错,不敢求。”

他讥讽:“是不敢求,还是不愿求。”

“你的脊骨,是最难折弯的,即便临受侮之际,也只敢挥刀自裁;今时今日,我要杀了你,你竟敢问我所犯何错。”

她匍匐在地上,万分狼狈,却不敢起身,声如游气,嘶哑断续:“奴、奴……依本分行事,不曾忤逆过郎主。”

“你替旁人行事,就是忤逆我;你充当旁人的口舌,来置喙我的私事,仅此一例,我杀了你,不足为过。”他叹了口气,“胡萤,你身骨太刚,不懂曲折臣服,日后活在这世道,也是枉受折磨。”

说罢,何让要取案上长剑。

胡萤伏在地上,又猛咳了数声:“无依无靠时,死了也无妨。郎主,奴如今依傍在这矮墙下,只是盼望……盼望能寻到先生,待寻到先生那日,奴这条命便交由您处置。”

他冷呵:“你那位先生,若真如你所说,怕也早殒命乱世。”

她摇头,又撑起身,膝行到他身下,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就此攀上他的袍衫,将四爪蟒捏在掌中,胡萤细声,竭力试着谄媚:“郎主府院不曾有女奴,想必寻奴亦是孤单清冷,还请郎主准奴活到入冬时,无论寻不寻得到先生,奴都死而无憾。”

胡萤说罢,收回一只手来解自己的袍衫,面似屈辱,却又强呈媚态:“郎主若不厌弃……”

她的袍衫还未开,一线寒光顺势劈下来,胡萤愕然僵身,遍体寒麻。一段剑风描着她的肩身扫下去,削断了她半捋乌发。

“你以为践踏自己,就能活。”他寒声。

青丝飘晃着坠地,落在他靴下。何让剑挑起来,端剑送到烛灯间,火舌顷刻咬住,嘶嘶地烧出一段焦烟。

何让睨着她。

她面上分明写着屈辱,身段分明还在颤抖,却要呈献自己来搏三分出路。封河府的善恶无分,拿自己的清白来赌,只会将清白踩进泥里任人糟践。

他想起数载前跪在净梅斋的自己,拿尊严体面来搏赵氏的片刻垂怜,其终局也不过是视作一缕铺路的冤魂。

“你还会些什么?”

胡萤一震,忙说:“洗衣膳食,奴都会些。”

“府中男奴甚多,用不着。”

至于膳食用度,他更不会交由她做。

“伺候笔墨……”

“文书繁琐复杂,你若能剜眼,便能做。”

她噤声。

何让觑她:“念书读稿,会不会?”

胡萤仰面,忙接:“奴会。”

“那便如此。”他徐声,“离入冬之日,太久了,待我庭前矮树尽凋时,你便自取来这把剑听候吧。”

她别脸去望,院前矮树已泰半枯去。

**

胡萤又在内室中跪了许久,实则他也并未要她跪着,只是告诉她,他将擦身去,令她候着。

劫后余生的恐惧尚未退去,胡萤独自在这室中,不知该用何种姿态候着。

所谓寻人,她也不知如何寻得到先生。

偌大的封河府,于她而言是异乡之所,胡萤甚至不知他是否在封河府,还是早已远在别处。如今与宅主结下这样的期限,更像胡萤只为续命的法子。

她想,先生若是活着,必然也在寻她。

门声开了又合,胡萤一颤,去看。

何让已换下朝服,绞干的发还透着淡然的苦香,他步近她:“我未曾罚你跪。”

胡萤想起身,双腿却已麻了,一晃一跌,强撑着案几站稳。

何让倚进斜榻,抬掌:“去架子上取一本书,到我身边过来。”

她蹒跚到木架旁:“郎主想读哪一本?”

“那本艳红册子。”

胡萤抬手取下,又慢慢挪到他身边去。

灯火幽微,胡萤第一次仔细看这张面庞。对男子而言,这张面容丰艳过甚,已逾越了俊美之分;对女子而言,这一张皮已很令人肖想。

但胡萤知晓这张皮下的狠厉与冷漠,她不敢想,也想不出这样的男子如何柔情蜜意、缠绵悱恻。

何让合起了双目,并不声响。

似乎也只有此刻静谧时,才好让一个女子肆意肖想。

“你自生来,便不知道父母何处了么?”他低声。

胡萤心头一跳:“是,奴自记事起,便与养父相依。”

“他待你如何?”

她抵着唇:“养父待奴……很好,只是吃不饱饭、穿不暖衣,常携奴到镇中乞讨。”

何让睁开眼,顿了顿:“后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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