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漫漫长夜

“后来养父的状况愈发差了,奴也常到镇上乞食,才遇到先生。先生准许奴旁听讲学,还说只要多认一个字,便赠奴一张面饼。”

说起此事,胡萤面色微微松动,低着颈,不敢教何让看见。

“又过了数月,养父走了。先生便将奴留在身边教书认字,不许奴再行乞,也不准奴再求什么人、托什么事。先生说,乱世里易折的草芥太多,因而不移的那株,才显得可贵。”

话音方定,何让忽笑了一声:“草芥尚有存活的余地,不移的草木,多被拦腰斩断罢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胡萤不敢出言反驳,只好无言。

他阖目,“随手挑一则来读吧。”

寂夜里,纸页翻动声簌簌。胡萤的声音轻灵柔和,读起西域奇事来,似将这些遥远奇异的人事物都拉近到眼前,听进心底里。

她细声念着,自己也不由看进去了,一时忘了张口,直至翻了几页,才恍然想起。再抬眼,斜榻上男人已合着眼睡去,呼吸忽深忽浅,似很不安,他手掌紧紧捏着,揪着袖角不松,腕上的血疤尤为醒目。

胡萤缓缓起身,走出数步,将那件黑氅取来,弯身覆在他身上。她抽身捋平氅衣时,他忽捏住了她的手,扣在掌心里,眼睫频颤,低声念着:“母亲……”

她心一惊。

何让力道颇紧,胡萤轻易抽离不开,又恐把他惊醒,只好伏下身,又腾出一只手来轻拍他身背,轻声哄:“郎主……郎主……”

如此重复着,胡萤方见他身脊渐渐松懈下来,卧进深处。烛火幽幽下,将素日里冷峻的眉目也衬出几分温和。

胡萤私想,也许囚束兄长,亦是他身不由己之策。她伸出手来,屈起指轻轻探上他眉梢,指腹绕揉。何让的呼吸趋于沉稳,眼睫渐定。

这一夜,胡萤伏在他身旁,睡得也比头一夜要踏实许多。何让醒时,也正看见这样的光景,女奴身着他的衣衫,颈上还泛着淤红,伏在他臂旁,睡得安实。

那本《西域记》,被她枕抱在怀中,揉得不成样子。

**

何诤不知昨夜那个女奴可有将话递出去,料想她应当已经身死在何让的剑下了。

幽幽长夜里,他粗重地咳了几回,又闭目尝试歇息。人被捆定在这柱上久了,早已经忘了躺卧、行走是什么滋味。

这便是何让对他的漫漫长刑,让他以此偿还何让过去二十余载所受的苛待。

每念起这个幼弟,何诤心中仍存有不浅的鄙夷与嘲弄。幼时习书,何让为讨赵氏欢心,将一纸成文焚得干净,又称夙日玩乐,不曾书写;幼时骑御,又屡屡跌于马下,故作丑态,以搏赵氏的宽慰。

人轻贱自己的次数愈多,在旁人眼中便算不得人,乃至净梅斋、晋廷中上上下下,未必再将何让视作“人”来看待。

他殿中的宦奴私下撺掇,要将宫中狗食掺进何让膳食中,瞧他在赵妃面前可会发作。

何诤分明听得万分清楚,也不过一笑:“二殿下吃了恐怕闹腹泻,也不敢起身教母妃嗅见异端。”主仆于殿中笑做一团。

那日殿上他果真未语,将盘中用得干净无余,不忘叩谢恩典。何诤想,天下男儿,恐怕如此窝囊的,也数少数。

后来先帝垂危,朝中诡谲,何诤率一众幕僚眼见将定下大统,却屡屡生变。何让是个咽了狗食,便要做条野狗扯掉人皮的阴沉种,他不得不使幕僚催他的命。

今时今日,胜败已分。

他与赵妃各囚两端,净梅斋夙日长寂。

何诤眼前的旧木门被推开,晨光尚很昏暗,只照亮室中数步,尚不及他脚下镣铐。他抬颈,觑见何让一袭朝服,蟒袍锦缎、腰佩锐刃,捧着一物,何诤瞧不清楚。

他于昏暗中出声:“兄长的脊背,仍端得如此直。”

何诤干咳数声,笑道,“燕王殿下,民受限于柱,不得不直。”

“放了你,便能如败犬?”

何诤垂下颈,嘶喘道:“想必昨夜,已有一条败犬央求殿下了,殿下又何必再驯一条。”

何让听了,冷笑半声,语调颇平:“她的命,还由不得你来催。”

“她没死?”何诤忽地一怔,又遽然仰面笑了数下,“一个绝色女奴……何让,你拿此计对付明影,就不怕自己身陷此计?”

谈及明影二字,何让眉尾微异,复一挑,不屑道:“明影最自诩净直清高,我乐于看他受限于傀儡,又受我摆布,畜养如鸟雀……她也一样。”

何诤笑了笑:“鸟雀虽微,泣血时也能啄人眼目。燕王殿下,莫自伤。”

室中陷入死寂。

何让唤道:“徐无因,取匕来。”

徐无因取匕于袖中,步至何诤面前。

“剜眼。”

两字掷地,何诤遽然仰脸看他,尖声:“你敢、你敢……你怎么敢!”

话音未定,徐无因已握匕抬腕,撑开他充血的眼睑,血腥味在潮冷的空气里泛开。匕尖钩刺入眼眶,徐无因手腕轻旋,暗红血线顺着刀身蜿蜒而下,惨嚎、呜咽声交织一处。

此时,何让方才揭开掌中陶罐,任匕上眼球滑进罐内粗盐里。

何诤垂颈,晕死过去。

“找个医官来。”他淡声,重将陶罐封上。

说罢,人朝外走。步出数步,又一顿,何让平声:“先使医官替那个女奴治了膝伤,再来为他敷目。”

徐无因一怔,再回神时,人已走出数步,他紧忙跟上。

**

宫中来了医官,进到内室里时,胡萤方才醒来,衣衫还未整。医官是个老者,只见了一眼,便深拜了一礼,低头不见。

胡萤忙理好衣来回礼。老者不便见膝上伤,问了她几处病症,开出药方,置下瓷瓶。

“娘子可是殿下的姬妾?”老者开了口。

她摆手,“并非……”

旋即又听及“殿下”二字,胡萤一怔,不由念道:“你说殿下……?”

老者笑了笑,拂袖道:“恕臣唐突,只是燕王殿下府中除却先前有一位郑氏娘子,并未有过旁人了。只不过郑娘子与殿下君子之谊,如今业已成亲于封河府,如今难得有娘子在府中,臣才擅自料想娘子与殿下的情谊。”

胡萤仰面听着,顿觉身泛冷瑟。

原是当朝燕王。

她突地一默,却将老者讪住了,不由拱手:“实在唐突……”

胡萤强笑:“您多礼,奴担不起,奴不过是殿下买来的女奴,行伺候书文的杂事。”

老者拱罢礼,意要告退。

她开口道:“奴为您指出府的路。”

老者应声,“娘子不必,臣还得去为西苑的一位……郎君治疾。”

胡萤听及西苑,心中一度,不由问:“那位郎君怎么了?”

“殿下说郎君自戳了双目,血流不止,要臣前去敷蒙两眼,以免病猛攻身。”老者拜了一拜。

胡萤遽然僵身原处。

那人锁了手脚,如何能自戳得了双目?且不论不被锁束,室内空荡无物,何来尖锐之物令他戳目自伤!

此话不攻自破,胡萤心里涌起一阵怕意,颈上如锁了链子一般绞紧,不能呼吸。

她颤着声:“老者快去吧,莫耽搁了。”

说罢,胡萤拢紧衣,独缩于一隅。

**

一连几日,胡萤都老老实实宿在他的内居,度着剩余的时日。从《西域记》念到新奇话本故事,谈到有趣处时,她不由卡壳,自顾自看下去。

何让不得不斜眼睨她,屈指一敲,才使她回神,续声说下去。自从知晓这宅主为谁后,胡萤不敢再驳他,亦减了许多话。

平日里何让不常在府中,她便独坐在院前,数庭前矮树还剩多少凋叶,每值起风时,枯叶瑟瑟将坠,一如命数。

“你倒很爱读书。”

何让忽出声。

胡萤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不再开口。

“今日你在府中做了什么?”他觑着她。

胡萤不知他是何意,只好弱声,“奴……浣洗了衣物,为西苑送了吃食,亦为殿下理了内室,未曾闲着。”

何让望着她,默了数秒。

“西苑令你知晓的?”他指“殿下”二字。

胡萤搁下书卷,忙说:“非也,奴在宅子里度了数日,亦能从男奴们口中窥得。”她也不曾说那老者,只怕他脾性乖戾,又要向旁人生出什么事。

她本想问,燕王权倾九州,如何能被一个女人抓得浑身是伤。又想到先前老者所提的“郑娘子”,胡萤心想也许他心中一直有个已为人妇的美娘子。

此人强横蛮暴,也许对郑娘子用了强,才被伤成这样。

想归想,这话她不敢说出口。

“有你那先生的消息了?”他开口。

胡萤一顿,失落地摇摇头:“奴出不得府,在院中问了许多男奴……他们都说,满封河府都未曾见过奴说的男郎。”

她凄然笑了笑:“明州距此甚远,奴已从命了,也许先生已在别处安然无恙,奴心力微小,叶凋之期时,不会食言。”

二人一卧一跪,他又问:“膝伤还在?”

胡萤一愣,点点头:“多谢殿下赠药,已好泰半。”

说完,又是无言。

良久,榻上忽传来声:“胡萤。”

她被他唤得一激灵,“奴在。”

“你多说些话,我便能睡着了。长夜寂静,睡不踏实。”何让望着窗外矮树,淡声道。

胡萤一时怔着:“奴……不知说什么。”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她咬着唇,踌躇半晌,才憋出一段话:“奴不敢说多,只是觉得,这偌大的院子,平日里见不得一个人,很是孤寂。郎主既如此怕孤寂,又怎么不让他们常在府中走动呢?”

说完,室中陷入无言。

胡萤恐怕惹了他:“奴僭越,不该多问,还请殿下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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