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凋零的花瓣

秦彬瘫倒在冰冷的通铺上,意识昏沉。

身体的痛苦如同潮水般一阵阵袭来,冷热交替,让他时而如坠冰窟,时而又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云舒的照顾和低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

他唯一能清晰感受到的,是内心深处那难以言喻的屈辱和冰冷,比外面的风雪更甚。

这一夜,他在高烧和噩梦中反复挣扎。

一会儿是周澹然那双冰冷审视的眼睛,一会儿是诏狱里狰狞的刑具,一会儿又是父亲浑身是血的身影……直到天快亮时,高烧才稍稍退去一些,他疲惫不堪地昏睡过去。

翌日,秦彬自然是无法起身当值了。

云舒偷偷去找了管事太监,只说秦彬昨日感染风寒,病得起不来床。

那管事太监得了李德全的暗示,对秦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人不死,便懒得过多理会,哼唧了两声,算是默许了。

秦彬在配房里昏昏沉沉地躺了一整天。云舒趁人不备,偷偷送来些稀粥和热水。

直到傍晚时分,他才觉得身上有了些许力气,但膝盖依旧肿痛难忍,每一次轻微移动都牵扯着神经。

然而,就在他以为可以暂时喘口气的时候,配房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了。李德全带着两个小太监,阴沉着脸站在门口。

“秦彬!死了没有?没死就赶紧起来!”李德全尖利的嗓音如同夜枭,“养心殿传话,陛下那儿缺个整理书架的,指名让你去!别装死狗了!”

秦彬的心猛地一沉。周澹然……他果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这病中的传唤,是巧合,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惩罚?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因为膝盖的剧痛而闷哼一声,额上瞬间渗出冷汗。

云舒在一旁看得心急,忍不住小声哀求道:“李公公,秦……他病得厉害,膝盖也伤了,能不能……能不能缓一两天……”

“闭嘴!”李德全眼睛一瞪,呵斥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陛下的旨意,也是你能讨价还价的?赶紧的!误了时辰,杂家也保不住你们!”

秦彬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剧痛,用颤抖的手臂支撑着身体,慢慢地、极其艰难地从通铺上挪下来。每动一下,膝盖都像被钢针穿刺一般。

他扶住冰冷的墙壁,稳住虚浮的脚步,低声道:“奴才……这就去。”

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

当他拖着几乎无法弯曲的双腿,一步一挪地再次走进养心殿时,天色已近黄昏。殿内依旧烛火通明,周澹然正坐在窗边的暖炕上,与一位翰林院学士低声讨论着一篇古文。

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秦彬的到来,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秦彬暗自松了口气,悄无声息地走到那排高大的书架前。今日的任务是整理最上层的一些古籍。他需要借助一架小小的木梯。

然而,每登上一步梯子,膝盖承受的重量都让他痛得眼前发黑,必须紧紧抓住梯子的边缘,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开始一本一本地将书籍取下,拂去灰尘,检查有无虫蛀,再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

动作缓慢而艰难,额上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落在书籍的封面上,他赶紧用袖子擦去。

周澹然与学士的谈话声隐约传来,似乎是在探讨某篇策论中的用典。秦彬强迫自己不去听,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书籍上。

这是一套《昭明文选》,书页泛黄,散发着陈旧的墨香。他曾在家中藏书楼里读过这套书,那时……

思绪刚刚飘远,他立刻警觉地将其拉回。

不能再想了。他深吸一口气,伸手去取书架角落里的一个锦盒。那盒子看起来颇为古旧,上面落满了灰尘。

他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抱下来,打开,里面是一套精美的文房用具,包括一方荷叶形的端砚,砚质细腻温润,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然而,就在他准备将砚台取出擦拭时,也许是因为膝盖的疼痛让他手臂失力,也许是因为锦盒边缘湿滑,那方端砚竟从他手中滑脱。

“啪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殿宇中显得格外刺耳。

精美的荷叶端砚,摔落在坚硬的金砖地上,顿时裂成了好几块。

刹那间,整个养心殿鸦雀无声。翰林学士惊得张大了嘴巴。所有侍立的宫人全都吓得面无人色,扑通扑通跪倒一片。

秦彬僵立在木梯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地上那堆碎裂的砚台,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末日。

周澹然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目光,先是在地上的碎片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缓缓地、如同冰冷的刀锋一般,移到了僵立着的秦彬脸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那方碎裂的荷叶端砚,静静地躺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残破的碎片如同凋零的花瓣,刺目惊心。

浓郁的墨香混合着石粉的气息,在寂静的殿宇中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不祥的意味。

时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冻结了。跪倒的宫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翰林学士更是浑身哆嗦,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消失在地缝里。

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秦彬因为极度恐惧而无法抑制的、粗重急促的呼吸声。

他依旧僵立在木梯上,维持着那个伸手欲扶的姿势,仿佛一尊被瞬间石化的雕像。

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摔碎御前之物,而且是明显价值不菲的古砚,这罪名,足够他死上十次。周澹然会如何处置他?是立刻拖出去杖毙?还是再次投入诏狱,经受更残酷的折磨?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甚至能感觉到死亡阴影的迫近。

周澹然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牢牢钉在秦彬脸上。

那目光锐利如鹰隼,似乎要穿透他苍白的皮肤,直刺入他剧烈震荡的灵魂深处。

他从秦彬因为惊骇而骤然收缩的瞳孔,看到他失去血色的嘴唇,再看到他微微颤抖的、扶在木梯边缘的手指,每一个细微的反应都没有放过。

没有立刻发作。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

这种死寂的平静,比任何暴怒都更令人胆寒。

良久,周澹然才缓缓站起身。玄色的龙袍下摆拂过炕沿,动作优雅而从容。

他踱步,走到那堆碎片前,停下脚步。他微微俯身,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拈起一块较大的碎片,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碎片的断面参差不齐,露出端石细腻的肌理。

他的这个动作,让殿内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可惜了。”周澹然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在评价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件,“前朝的古物,就这么碎了。”

他将那块碎片随手丢回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然后,他直起身,目光再次投向秦彬。这一次,那目光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像是在审视一件出现了瑕疵的藏品。

“下来。”他命令道,语气依旧平静。

秦彬如同提线木偶般,机械地、艰难地从木梯上挪下来。

双腿软得几乎无法支撑身体,他几乎是滚落下来,狼狈地摔倒在地,正好跪在那堆砚台碎片旁边。碎裂的瓷片边缘锋利,瞬间划破了他膝盖处的布料,刺入皮肉,渗出血丝。

但他浑然不觉疼痛,只是伏在地上,以头触地,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

“陛下……奴才……奴才罪该万死……”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绝望的哭腔。

周澹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副卑微到尘埃里、瑟瑟发抖的模样。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

有冷漠,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秘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

“万死?”周澹然重复着这两个字,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一种冰冷的玩味,“你的命,值不了这方砚台。”

这句话,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剜在秦彬的心上。他伏在地上的手指,深深抠进了金砖的缝隙,指甲几乎要崩裂。

“朕倒是好奇,”周澹然踱了一步,靠近他,玄色靴尖几乎要碰到秦彬的额头,“你是真的手脚笨拙,还是……心存怨望,借此发泄?”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最后一个字,如同冰棱坠地。

“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秦彬猛地抬起头,脸上泪水与冷汗混杂,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绝望,“是奴才……奴才病中无力,一时失手……求陛下明鉴!求陛下开恩!”

他语无伦次地辩解着,磕头如捣蒜,额头上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破裂,鲜血混合着灰尘,显得格外凄惨。此刻,什么傲骨,什么隐忍,在死亡的威胁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想活下去。

周澹然静静地看着他磕头,看着鲜血染红金砖,看着他那副濒临崩溃的狼狈模样。殿内只剩下额头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一声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秦彬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时候,周澹然才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看来,掖庭和诏狱的教训,还是没能让你学会‘谨慎’二字。”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决定性的冷酷,“李德全。”

一直屏息凝神跪在角落的李德全浑身一颤,连忙爬上前几步:“奴才在!”

“将他拖去庭中,”周澹然的目光扫过窗外已然漆黑的夜色和依旧未停的风雪,语气轻描淡写,“杖责二十。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杖责二十。在这风雪交加的冬夜。

对于本就伤病交加、虚弱不堪的秦彬而言,这几乎等同于死刑。

李德全愣了一下,似乎也没想到惩罚会如此之重,但他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尖声应道:“嗻!奴才遵旨!”

两名如狼似虎的太监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几乎瘫软的秦彬,粗暴地向外拖去。

秦彬没有挣扎,也没有再求饶。在听到“杖责二十”的瞬间,他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似乎也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破布娃娃,任由他们拖行,只在被拖过门槛时,眼角余光最后瞥了一眼殿内——周澹然已经转过了身,重新走向暖炕,只留下一个冷漠决绝的背影。

殿门再次合拢,将凄风苦雨和即将到来的酷刑,隔绝在外。

养心殿的庭院,此刻成了临时的刑场。

风雪并未因为这场刑罚而有所收敛,反而更加肆虐。

惨白的宫灯在风中摇晃,投下晃动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光影。积雪被践踏得一片狼藉,露出下面光滑冰冷的汉白玉地面。

刑凳早已摆好。秦彬被粗暴地按倒在上面,冰冷的木板瞬间激得他浑身一颤。

两名行刑的太监面无表情,手中握着碗口粗的刑杖,在灯下泛着暗沉的光泽。

李德全站在廊庑下,缩着脖子,尖着嗓子喊道:“陛下有旨,杖责二十!都给杂家打醒了!重重地打!”

命令一下,刑杖带着风声,狠狠落下。

“啪!”

第一杖打在臀腿上,沉闷的响声在风雪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剧烈的疼痛如同烈火燎原,瞬间席卷了秦彬的全身,让他几乎要惨叫出声,但他死死咬住了嘴唇,将声音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雨般涌出。

“啪!啪!啪!”

刑杖一下接一下,毫不留情地落下。起初是尖锐的刺痛,很快便转化为弥漫性的、如同要将人碾碎的钝痛。

旧伤未愈的膝盖在挣扎中不断摩擦着刑凳,传来钻心的痛楚。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如同吸入无数冰渣,呛得他不住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身后的伤口,带来新一轮的剧痛。

他紧紧闭着眼睛,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另一种疼痛来转移注意力。脑海中一片混乱,父亲的音容笑貌,周澹然冰冷的眼神,诏狱的黑暗,还有那方碎裂的端砚……交织闪现。

意识在痛苦的浪潮中浮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浸湿了单薄的裤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能听到行刑太监机械的计数声:“……五……六……七……”

风雪扑打在他的脸上、身上,与汗水、泪水混合在一起,冰冷刺骨。

身体的温度在迅速流失,寒冷和疼痛双重夹击,让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格格作响。

就在他觉得自己即将撑不下去,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似乎再次瞥见远处廊庑的拐角,那个熟悉的身影——云舒,她竟然偷偷躲在那里。

她用手死死捂着嘴,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正惊恐而绝望地望着他这边。

这一次,他确定不是幻觉。

那眼神,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重重黑暗和痛苦,给了他一丝难以言喻的支撑。这深宫之中,并非全然冰冷。还有人在为他担心,为他流泪。

这个念头,让他几乎涣散的意志,重新凝聚起一丝力量。他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死在这个时候。

刑杖还在落下:“……十八……十九……二十!”

终于,结束了。

行刑的太监松开手,秦彬如同破败的棉絮般从刑凳上滑落,重重摔在冰冷的、混杂着雪水和血水的地面上。

他蜷缩成一团,浑身都在痉挛,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微弱。

李德全皱着眉走上前,用脚尖拨了拨他,确认人还活着,便尖声对旁边两个小太监吩咐道:“抬回去!真是晦气!”

两个小太监嫌恶地抬起奄奄一息的秦彬,像抬一件垃圾一样,朝着乾西五所的方向走去。

雪地上,留下了一道蜿蜒的、暗红色的痕迹,很快又被新的雪花覆盖。

养心殿内,周澹然依旧坐在暖炕上,面前的古籍却一页也未翻动。

殿外行刑的声音,隐约可闻。当那沉闷的杖责声终于停止时,他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翰林学士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找了个借口仓皇告退。殿内只剩下周澹然一人。

他放下茶盏,走到窗前。窗外,风雪依旧。那个受刑的身影已经消失,只有一地狼藉的积雪,和廊下摇曳的宫灯。

他的脸上,依旧是一片深沉的平静。

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复杂情绪,泄露了这位年轻帝王内心,并非全然冰冷无情。

恩威并施,摧折傲骨。这只是开始。

而对于秦彬而言,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留下的不仅是皮开肉绽的身体,更是又一次濒临死亡的体验,和那深深刻入骨髓的、关于权力与生存的残酷教训。

但同样,那一闪而过的、带着泪光的关切眼神,也像一粒微小的火种,埋在了他绝望的心田深处。

夜,还很长。风雪,仍未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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